《千山烬》蝶棠

11、冰原血祭

　　海螺湾一战后的第三天，吴姚还躺在千琉宗的疗伤殿里。
　　腰间那道伤口深可见骨，即便有瀚海真人亲自出手逼出魔气，又用了宗门最好的生肌续骨膏，此刻依然缠着厚厚绷带，稍一动弹就渗出血迹。更麻烦的是经脉中残留的阴寒魔气，与她的纯阴灵力相互纠缠，如同冰中掺沙，运转起来滞涩刺痛。
　　但她躺不住。
　　“还有六个阵枢。”吴姚撑着坐起身，脸色苍白如纸，额角却渗出细密冷汗，“北原冰洞、南疆瘴林、西山古墓...时间不多了。”
　　左延站在床前，端着一碗药。他内腑的伤也还没好全，气息比平日虚弱三分，但至少还能站着。听到吴姚的话，他眉头微蹙：“你需要休息。”
　　“没时间休息。”吴姚摇头，试图下床，却牵动伤口，闷哼一声。
　　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是左延的手。掌心温暖，力道却很坚定。他俯身，将药碗递到她唇边，声音比往常低柔了几分：“先把药喝了。”
　　这个动作太近，近得吴姚能看清他眼底的血丝，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草味和一丝极清冽的冰雪气息。她怔了怔，下意识张口，任由他喂药。
　　苦。药汁入喉，苦得她皱眉。
　　“瀚海真人已传讯各宗，七日后齐聚北原。”左延等她喝完药，才缓缓道，“这七日，你好好养伤。否则到了冰洞，你是去破阵，还是去送死？”
　　话说得直接，甚至有些严厉，但吴姚听出了话里的关切。
　　她沉默片刻，终于躺回床上：“那北原冰洞的情况...”
　　“千琉宗给了情报。”左延在床边坐下，从怀中取出一枚冰蓝色玉简，“北原无宗门，只有一些散修和蛮族部落。但三十年前，那里出现了一片‘永冻冰洞’，洞中寒气异常，连金丹修士都难以深入。如今想来，便是阵枢成型之兆。”
　　玉简中投影出冰洞地形图——错综复杂的冰窟，深不见底，中央有一个巨大的空洞，空洞底部闪烁着诡异的幽蓝光芒。
　　“千琉宗十年前曾派一支探查队进去，五人，都是金丹巅峰。”左延的声音沉了下去，“只回来一人，还疯了，整日念叨‘冰里有眼睛’。”
　　吴姚盯着那幽蓝光芒：“阵枢守护者...会是什么？”
　　“不知。”左延摇头，“但瀚海真人说，北原冰洞的阵枢属‘极阴寒煞’，守护者必是冰系魔物，且修为不会低于化神。”
　　又是化神。
　　吴姚闭上眼，丹田中元婴缓缓旋转，纯阴灵力流转过受损的经脉，带来刺痛，也带来决心。
　　“七日后，我必须去。”她睁开眼，目光坚定，“我的纯阴体质，或许能克制冰寒魔物。”
　　左延看着她，良久，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让吴姚心头莫名一跳。
　　“那这七日，好好养伤。”他起身，走到门口，又停下，“姚儿...别逞强。”
　　门关上了。
　　吴姚怔怔望着关上的门。
　　姚儿。
　　他叫她姚儿。
　　十年了，他从“吴师妹”到“吴姚”，再到此刻这一声低沉的、几乎带着叹息的“姚儿”。两个木头脑子，在生死边缘走了几遭，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终于破土而出，有了名字。
　　她抬手，轻触腰间绷带，那里还残留着他掌心按过的温度。
　　七日后，北原。
　　风雪漫天，千里冰封。
　　北原的冷，是能冻碎灵魂的冷。寒风如刀，刮在护体灵光上发出刺耳尖啸。修为稍弱的修士，灵力消耗速度是平日的三倍。
　　各宗联军集结在冰洞入口外。这次阵容比海螺湾更强——青山宗来了三位元婴长老，千琉宗瀚海真人亲自带队，孟华宗宗主、云宁宗老祖也都到了。加上各宗精英弟子，总计两百余人，金丹期占了八成。
　　吴姚裹着厚厚裘衣，腰间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已不影响行动。左延站在她身侧，一身白衣在风雪中猎猎作响，元婴巅峰的气息稳如磐石。
　　于江也来了。这老实男娃抱着个算盘，嘴里念念有词：“两百三十七人，每日灵力补给需...冰洞深处温度预计零下百度，御寒符每人三张...重伤抚恤按宗门标准...”
　　“别算了。”吴姚轻声道，“此战，必有死伤。”
　　于江手一抖，算盘珠子哗啦作响。他抬头看着黑黝黝的冰洞入口，咽了口唾沫：“我知道...我就是...忍不住算。”
　　瀚海真人走到队伍前方，声音传遍全场：“冰洞之中，阵法诡异，魔物凶残。老夫只说一句——此战若败，北原将成魔域，进而祸及整个修真界。诸君，死战！”
　　“死战！”两百余人齐声怒吼，声浪震落崖上冰雪。
　　队伍踏入冰洞。
　　初入时还算顺利。洞壁是万载寒冰，光滑如镜，映出扭曲的人影。越往里走，寒气越重，护体灵光被压制得只剩薄薄一层。几个筑基弟子已开始发抖。
　　走了约莫三里，前方出现岔路。于江持罗盘推演，指向左侧：“这边阴气最重。”
　　左侧冰道狭窄，仅容三人并行。队伍拉成长蛇阵，缓缓推进。吴姚和左延走在中间，神识全开，警惕着四周。
　　忽然，吴姚脚步一顿。
　　“冰壁里...有东西。”她低声道。
　　左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右侧冰壁深处，隐约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像是被封在冰中的人。走近细看，果然是一具尸骸，穿着千琉宗道袍，面容扭曲，眼睛瞪得极大，仿佛死前看到了极度恐怖之物。
　　“是十年前那支探查队的人。”瀚海真人脸色难看。
　　继续向前，冰壁中的尸骸越来越多。有千琉宗的，有散修的，甚至还有蛮族打扮的。所有人都被冰封在冰壁深处，保持着死前最后一刻的姿态——奔跑、挣扎、嘶吼。
　　整条冰道，成了尸骸长廊。
　　“它们在吸收死者的怨气与寒气。”吴姚声音发紧，“这个阵枢，是以生灵为养料。”
　　话音刚落，冰壁中的尸骸，同时睁开了眼睛。
　　两百多双空洞的、结着冰霜的眼睛，齐刷刷看向队伍。
　　“戒备！”左延厉喝。
　　但已经晚了。
　　冰壁炸裂！
　　无数冰尸破壁而出，它们动作僵硬，却力大无穷，且浑身散发着刺骨寒气。一爪抓来，护体灵光如纸糊般破碎。一个孟华宗金丹弟子惨叫一声，被冰尸抓住脚踝拖入冰壁，瞬间冻成冰雕。
　　“杀出去！”瀚海真人率先出手，炼虚期的修为化作滔天巨浪，一掌拍碎数十冰尸。
　　但冰尸太多了，且源源不断从冰壁中涌出。更可怕的是，它们破碎后，寒气会凝结成冰锥，无差别攻击所有人。
　　队伍瞬间陷入混战。
　　吴姚和左延背靠背，剑光交织。吴姚的纯阴剑气在极寒环境下竟有加成，所过之处冰尸纷纷碎裂。左延的冰寒剑气更是如鱼得水，冻结、破碎，一气呵成。
　　但他们很快发现，这些冰尸只是开胃菜。
　　冰道深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咚。咚。咚。
　　每一声，都让整条冰道震颤，冰屑簌簌落下。
　　一个巨大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
　　那是一只...冰猿？不，是类似猿猴的生物，但全身由晶莹剔透的寒冰构成，高五丈，肩宽体阔。它的眼睛是两团幽蓝火焰，口中呼出的气息瞬间冻结空气。而它散发出的威压——化神七层！
　　“冰魔猿！”云宁宗老祖惊呼，“上古异种，不是早灭绝了吗？！”
　　冰魔猿仰天长啸，声波化作实质的冰刃风暴，席卷而来。首当其冲的十几个金丹弟子，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冻成冰雕，然后在声波中碎成冰渣。
　　“结阵！困住它！”瀚海真人、孟华宗主、云宁老祖三位炼虚同时出手，布下三角困阵，暂时将冰魔猿限制在冰道中段。
　　“趁现在，去毁阵枢！”左延对吴姚道，“于江，带路！”
　　于江咬牙，抱紧罗盘冲向冰道深处。吴姚、左延，以及千琉宗派出的十位金丹天才紧随其后。
　　这十人，是千琉宗这十年培养出的精锐，个个都是金丹巅峰，且实战经验丰富。带队的是个冷峻青年，名叫韩锋，据说曾独自斩杀过元婴初期的魔物。
　　“前方五百丈，就是阵眼所在！”于江边跑边喊。
　　冰道开始向下倾斜，坡度越来越陡。温度骤降到连元婴修士都感到刺骨的程度。吴姚腰间的旧伤开始隐隐作痛，寒气顺着伤口往经脉里钻。
　　终于，前方豁然开朗。
　　那是一个巨大的冰窟，穹顶高百丈，倒悬着无数冰锥。冰窟中央，是一座完全由冰晶构成的祭坛，祭坛上悬浮着一颗幽蓝色的冰心，正缓缓跳动，每跳一次，就释放出恐怖的寒气。
　　而祭坛四周，跪着上百具冰尸——看衣着，都是这三十年间失踪的散修和蛮族。它们以跪拜的姿态，将自身寒气源源不断输入祭坛。
　　“那就是阵眼！”于江指向冰心。
　　但众人还没来得及行动，冰窟四壁突然裂开，从中爬出数十只小型冰魔猿——虽然只有金丹修为，但数量太多！
　　“韩锋，你带人挡住这些小猿！”左延当机立断，“吴姚，于江，跟我去毁阵眼！”
　　“是！”韩锋率十位金丹天才结阵迎敌。
　　左延、吴姚、于江三人冲向祭坛。但刚踏入祭坛十丈范围，地面突然刺出无数冰刺！左延挥剑斩断，吴姚身法灵动堪堪避开，于江却慢了一步——
　　一根冰刺穿透了他的小腿！
　　“啊！”于江惨叫倒地。
　　“于江！”吴姚想回头救他，却被更多冰刺逼退。
　　左延一剑斩碎数根冰刺，冲到于江身边，将他拖到相对安全的地方。但这一耽搁，祭坛周围的寒气已凝聚成一道冰墙，将三人隔开。
　　“左师兄！吴师姐！别管我！”于江脸色惨白，小腿血流如注，却还在喊，“毁阵眼！快！”
　　吴姚咬牙，转身与左延并肩冲向冰墙。两人全力出手，剑光如龙，终于破开一个缺口。
　　但就在他们即将踏上祭坛时，身后传来凄厉惨叫——
　　是韩锋那边。
　　十一位金丹天才，被数十只冰魔猿围攻，本就岌岌可危。而更可怕的是，祭坛上的冰心突然射出十一道幽蓝光线，精准命中每个人！
　　光线入体，那十一位天才的身体瞬间结冰，然后...爆裂。
　　十一朵冰花，在冰窟中绽放。血与冰屑混合，纷纷扬扬落下。
　　全灭。
　　千琉宗十年心血，十一位金丹巅峰天才，就这么死了。
　　“不——！！！”于江目眦欲裂。
　　吴姚也惊呆了。但她来不及悲痛，因为祭坛上的冰心，此刻已完全苏醒。
　　它缓缓升起，幽蓝光芒大盛。光芒中，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脸——那张脸，竟与红芍有七分相似！
　　“分身...”吴姚终于明白，“红芍将一缕分魂，寄生在每个阵眼的守护核心中！”
　　冰心上的脸睁开眼，看向吴姚，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笑：“纯阴之体...你来了...”
　　它话音未落，整个冰窟的寒气疯狂涌向祭坛，凝聚成一只巨大的冰掌，拍向吴姚！
　　这一掌，蕴含了化神巅峰的力量！
　　左延想都没想，闪身挡在吴姚身前。他元婴燃烧，剑光暴涨，施展出青山宗最强禁术——“青山永镇”！
　　剑光与冰掌撞在一起。
　　“轰——！！！”
　　恐怖的冲击波横扫冰窟。左延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撞在冰壁上，鲜血狂喷，胸前凹陷，肋骨不知断了几根。他的本命飞剑，寸寸碎裂。
　　而那只冰掌，也被剑光斩碎。
　　“左延！”吴姚冲过去扶住他，手都在抖。
　　左延气息微弱，却还强撑着：“趁现在...毁掉冰心...”
　　吴姚回头，只见祭坛上的冰心因刚才一击而光芒黯淡，表面出现裂痕。但那张脸还在笑，还在吸收四周寒气修复自身。
　　没有时间了。
　　吴姚将左延轻轻放下，站起身。她丹田中元婴睁开眼，双手结印。纯阴灵力疯狂涌出，在她身后凝聚出一轮虚月——太阴玄经最终禁术，“月陨”。
　　这一招，以燃烧元婴本源为代价，可斩化神。
　　但她只有元婴六层，强行施展，即便不死，也会根基尽毁。
　　“吴姚...不要...”左延嘶声想阻止，却连抬手都做不到。
　　吴姚没有回头。她看着冰心上那张属于红芍的脸，一字一句：“这一剑，为海螺湾战死的赵长老，为这十一位天才，为所有因你而死的人——”
　　虚月坠落。
　　光芒吞没了祭坛，吞没了冰心，吞没了那张狞笑的脸。
　　冰窟剧烈震颤，冰壁寸寸碎裂。整座祭坛在月华中消融，冰心化作一摊幽蓝液体，然后蒸发殆尽。
　　阵眼，破。
　　但吴姚也倒下了。她七窍流血，元婴黯淡，经脉寸断。月陨的反噬，比她想象的更可怕。
　　冰窟开始崩塌。
　　于江拖着断腿爬过来，一手拖左延，一手拖吴姚，拼命往外爬。但崩塌太快，一块巨大的冰锥砸下，正中于江后背！
　　“噗——”于江口喷鲜血，眼前发黑，却还死死抓着两人，“不能...死在这...”
　　千钧一发之际，三道身影冲进冰窟——是瀚海真人和两位宗主。他们看到冰窟中的惨状，脸色剧变，连忙救人。
　　当众人逃出冰洞时，外面已是黄昏。
　　进去时两百三十七人，出来时，不足百人。
　　金丹期天才，死了十分之八。
　　韩锋等十一人全灭。于江重伤濒死。左延重伤昏迷。吴姚根基受损，生死不明。
　　瀚海真人看着满目疮痍的队伍，这位炼虚大能的手在颤抖。他亲自为吴姚疗伤，却发现她元婴已濒临溃散，若非纯阴体质特殊，此刻早已身死道消。
　　“带他们回去...不惜一切代价，救活。”瀚海真人声音沙哑。
　　风雪依旧。
　　北原冰洞的阵枢破了，但代价，太惨重了。
　　而远在魔窟深处，红芍本尊睁开了眼。她感应到又一个分魂被灭，却反而笑了。
　　“燃烧元婴本源...纯阴之体...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她舔了舔嘴唇，“等你重伤垂死时，便是本座夺取你肉身，突破合体的...最佳时机。”
　　她看向剩下的五个阵枢，眼中闪过残忍的光。
　　“游戏，才刚开始。”
　　冰原上，担架抬着重伤的三人，缓缓走向传送阵。
　　夕阳如血，照在雪地上，也照在幸存者们麻木的脸上。
　　这一战，没有人是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