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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台下看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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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声几不可闻的敲击,像冰锥刺入耳膜。
孟圆浑身一僵,台上“刘氏焚香”的悲戚唱腔仍在耳边萦绕,与台下林砚青那双穿透昏暗、平静无波的眼睛形成诡异的重叠。他坐在满场背对戏台的“观众”中,如同礁石立于逆流,突兀,森然。
戏,不能停。
锣鼓点推着她,身体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开始按照某种既定的程式动作:焚香,跪拜,拈指诵念……每一个姿势都标准得像演练过千百遍,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这是“场景”的力量,还是这身戏服、这副妆容的影响?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林砚青身上移开,专注于眼前的“表演”,更专注于观察。
台下的“观众”虽然背对,但她能感觉到,无数道冰冷黏腻的“视线”,正从那一个个后脑勺上投射过来,落在她的背上,钻入她的骨髓。他们一动不动,像一排排竖立的棺材。
台上的其他“演员”状态明显更糟。扮伽蓝的平头青年动作僵硬,金甲下的肌肉绷紧;金丝眼镜男和睡衣胖子演的小鬼,跳动的步伐凌乱,透着恐慌。一个扮演丫鬟的女生甚至忘了台词,在台上呆立,直到一股阴风卷过,她才像提线木偶般猛地开口,声音却是另一个尖利的老妪声调!
这戏,在“演”他们。
孟圆的唱腔不由自主地从喉间流淌而出,哀婉凄切:“……焚香祷告神明鉴,保佑我儿早回还……” 每唱一句,她袖袋中的引魂灯火光就微微摇曳一下,与台下林砚青偶尔轻敲扶手的手指,形成某种暗合节拍的共振。
他在干什么?操控?还是……呼应?
第一折戏在一种窒息的氛围中接近尾声。刘氏焚香已毕,伽蓝神将上前,念白:“刘氏青提,汝阳寿未尽,然杀生谤佛,罪孽已深。且随吾等,往阴司一行!”
按照戏文,此处该有小鬼上前锁拿刘氏。
金丝眼镜男和睡衣胖子扮演的小鬼,被那股无形力量驱使,拖着锁链,踉跄着向孟圆走来。锁链是纸扎的,却发出真实的金属碰撞声,寒意逼人。
就在他们即将把纸锁链套上孟圆脖颈的瞬间——
“咔。”
一声极轻微的、像是关节错位的脆响,从台下第一排传来。
不是林砚青。
是他旁边那个一直空着的座位。座位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旧式对襟褂子、头戴小帽的老者。他也和别的观众一样背对戏台,但他的脖子,正以一种人类绝不可能做到的速度和角度,缓缓地、一格格地……向后扭转!
首先转过来的,是一侧青灰色的、布满老年斑的耳朵,然后是高耸的颧骨,深陷的眼窝……最后,整张布满皱纹、毫无血色的脸,完全转了过来,正对着台上的孟圆!
没有眼白,整个眼眶里是浓稠的漆黑。
他咧开嘴,露出稀疏的黄牙,无声地“笑”了。然后,抬起枯枝般的手指,指向孟圆,嘴唇蠕动。
没有声音发出,但孟圆脑海中直接“听”到了嘶哑的低语:
“你……不是她……”
“你的‘灯’……味道……不一样……”
“把灯……给我……我告诉你……你爹是怎么……被钉在‘救母图’后面的……”
爹!救母图!
孟圆心脏骤停!外婆的残影说过,父亲的线索在“阴戏台”!这就是吗?
她几乎要脱口追问,但残存的理智死死压住了冲动。外婆的警告,灯笼的提示——“勿应台下唤名”!这老者虽未唤名,但这直接的意识沟通,是否也算“应”的一种?更何况,他索要的是她的引魂灯!
给,还是不给?
电光石火间,她瞥见台下林砚青。他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甚至没有看那诡异老者一眼,仿佛那东西根本不存在。但他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食指和中指,极其细微地交错了一下。
像是一个……否定的手势?
孟圆猛地咬了一下舌尖,剧痛让她瞬间清醒。她强迫自己移开与那老鬼对视的目光(已超过三息!),将全部心神投入接下来的戏文动作,对那些脑海中的低语充耳不闻。
“罪妇领命……”她垂下头,做出顺从姿态,避开了老鬼的“视线”。
那老鬼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黑洞洞的眼眶“盯”了她片刻,脖子又缓缓地、令人牙酸地转了回去,恢复了背对姿态,仿佛从未动过。
锁链加身(纸锁链落在白帔上,竟有沉重质感),第一折戏终于落幕。幕布缓缓合拢。
一回到后台,所有人都虚脱般瘫倒在地,大口喘气,冷汗浸透了内衫。几个新人更是崩溃哭泣。
“刚才……台下那个转头的老东西……你们看到了吗?”睡衣胖子瘫在戏箱旁,面无人色。
“看到了……它在跟我说话……”扮演丫鬟的女生眼神涣散,“它说我娘在下面等我……我娘早死了啊!”
“都冷静点!”平头青年扯下金脸面具,脸上也带着后怕,“那东西没直接动手,说明有规则限制。都记住提示,别对视,别应答!”
金丝眼镜男摘下小鬼的软帽,擦着额头的汗,若有所思地看向孟圆:“孟小姐,方才那老鬼,似乎主要是冲着你来的?它说了什么?”
孟圆正在小心卸下繁重的头面,闻言动作一顿。她不能透露父亲的信息,那太私人,也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它想要我的灯笼。”她半真半假地说。
众人看向她手中那幽绿依旧的引魂灯,眼神各异。羡慕?忌惮?还是贪婪?
“第二折,‘目连出家’。”尖细的报幕声再度响起,“演目连的角儿,赶紧准备!这一折,可得唱好了,唱的是‘真心’!”
目连?戏文里救母的和尚。谁来演?
后台众人面面相觑。这似乎不是强制指定了。
平头青年眼神闪烁,忽然开口:“这角色重要,可能接触核心线索。我体能好,应变强,我来。”他似乎想主动争取。
金丝眼镜男却慢悠悠道:“目连是孝子,是僧侣,重在一个‘诚’字。光有体能,怕是演不出那份‘真心’。万一演砸了,触怒了什么……”他意有所指。
“那你说谁演?”平头青年不悦。
“或许……该由‘刘氏’最亲近的人来演?”金丝眼镜男看向孟圆,意味深长,“孟小姐,你说是吗?”
孟圆心中一凛。这人好敏锐!他在暗示自己和“刘氏”的关联,甚至可能猜到了些什么。
就在这时,后台那面最大的镜子再次黄光涌动。丑角脸谱浮现,咯咯怪笑:
“班主有令——目连一角,由新来的林先生客串!林先生可是贵客,尔等好生配合着!”
林先生?
幕布缝隙,一道穿着深灰色长衫的身影,不紧不慢地,从下场门方向,走上了后台。
林砚青。
他已换下常服,穿着一套简朴的灰色僧衣,头上戴着僧帽,脸上却未涂油彩,依旧是那张冷峻清晰的脸。只是眉宇间似乎多了一丝刻意压低的悲悯,配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反而更显诡异。
他手里没有灯笼,只是随意捏着一串深褐色的念珠。目光扫过众人,在孟圆脸上停顿一瞬,微微颔首,竟像是在打招呼。
他要上台?演目连?救母?救的是她演的“刘氏”?
荒谬感和更深的寒意攫住了孟圆。这算什么?对手戏?还是某种仪式?
林砚青没有理会众人的惊愕,径直走到妆台前,拿起一支笔,对着镜子,在自己眉心轻轻点了一个象征性的红色圆点——佛门戒疤的简化。动作随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第二折——开锣!”报幕声起。
幕布拉开。
林砚青踱步上台。他没有刻意做戏,步伐沉稳,甚至有些疏离,但当他立于台口,念出第一句韵白时,整个戏园的气场都仿佛随之一变。
“贫僧目连,身入空门,心牵慈母……”
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地压过了隐约的锣鼓,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回荡在死寂的园子里。
台下,那些背对的观众,似乎……极其轻微地,整齐划一地,动了一下。
像被惊动的尸群。
孟圆在侧幕看着。她看到林砚青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尤其在那个曾转头的老鬼座位处稍作停留。他念着救母的经文,手中念珠不疾不徐地捻动,嘴角却似乎挂着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他不是在演戏。他是在……审视,或者说,镇压。
随着他的唱念,孟圆袖袋中的引魂灯,火光逐渐稳定下来,不再受台下莫名力量的扰动。她甚至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温凉的气息,从台上林砚青的方向,若有若无地牵连到自己身上,像一条无形的线。
他在……护住她的“灯”?
为什么?
第二折戏,在林砚青主导的、一种近乎凝滞的肃穆中结束了。没有意外,没有诡异观众转头,顺利得反常。
幕布合拢。林砚青走下台,经过孟圆身边时,脚步未停,只用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快地说了一句:
“第三折,‘地狱寻母’。‘救母图’后面,有你想要的答案。想活,就演好‘受刑’。”
说完,他已走到后台角落,闭目养神,仿佛刚才只是念了段无关紧要的台词。
孟圆心头巨震。救母图!那老鬼也提过!父亲被钉在图后?
第三折,是她扮演的刘氏在地狱受刑,目连穿梭地狱寻母。受刑……怎么演?林砚青让她“演好”,是什么意思?
未及细想,那尖细的报幕声带着亢奋响起:
“第三折——‘地狱寻母’——!”
“刀山火海,油锅锯解——刘氏罪魂,受刑赎罪——!”
“目连尊者,慈悲救度——!”
后台两侧,忽然涌出大团浓稠如墨的黑雾!黑雾中,传来铁链拖曳、厉鬼哭嚎、烈火熊熊、刀刃摩擦的可怕声响!空气中温度骤降,甜腻的脂粉气被刺鼻的硫磺和血腥味取代。
几面镜子同时映出恐怖景象:油锅沸腾,刀山耸立,火海无边……
两个脸上涂着靛蓝油彩、戴着狰狞面具的“鬼差”,从黑雾中迈出,手持锈迹斑斑的钢叉和锁链,径直朝孟圆走来。这一次,它们带来的压迫感,远超之前的纸人小鬼!
真正的“受刑”,要开始了。
而台下,那满场背对的“观众”之中,不知有多少,正悄无声息地,将他们的“脸”,缓缓转向后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