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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钦差 ...

  •   皇帝下了诏书彰表河东大大小小的节度使们在平叛战争中的表现。这道诏书在长安城巍峨的宫殿中反复权衡了几个月,方才下达礼部,又直到这些日子,方才有了到达河东的准确时间。
      奉旨宣诏的是左神武军将军黄金麟。戚少商对这个名字,很不陌生;当年黄金麟曾带兵协助顾惜朝到处找他的麻烦,甚至顾惜朝退出那场追杀的残酷游戏之后,他还依旧是追剿的主力,直到戚少商与黄巢军会合,方才自知不敌而退。此人是那场追杀最大的受益者,顾惜朝杀人便杀了,退出便退了,始终都是一个无功无名的书生;黄金麟却坐享了包括剿灭连云寨、歼灭七大寨主七千寨兵、歼灭毁诺城叛党、歼灭雷家庄叛党及击杀匪首雷家庄庄主雷卷等一系列的功劳,从而两年内连升数级,坐到了左神武军将军的位置。
      黄金麟若到河东,顾惜朝成了被软禁的阶下囚,戚少商却是节度使的布衣客卿,三人身份的转变,沧海桑田也不过如此。
      郑从谠对戚少商苦笑道:“这小子是当朝宰相傅宗书的外甥,背景可深得很呐!傅宗书派自己的亲外甥来给我宣这道诏书,实在是将老朽看得重了。”
      傅宗书在朝中论声望,凭德才,皆次于郑从谠。他此时已做到了中书令,也是三两年内迅速升到了这样高官位。郑从谠的外放,一定程度上其实该算是朝廷内权力斗争落于下风的结果,那么上风的那个权力圈子,自然担心外放的这一派随时反攻倒算,何况又有这么一场威风赫赫的战功。这样也就难怪傅宗书要小心翼翼的派出自己最信任的人,来宣读这一道加官进爵的圣旨。
      黄金麟带着他的扈从车马队来到晋阳的那一天,河东的文武百官齐齐侯在晋阳南城门。巳时三刻,黄金麟手中高举圣旨,骑马率队进入晋阳。戚少商在街边的酒肆楼上远远看着这个人,说来奇怪,这倒是他第一次真正看到这位将军。只见他一身金光灿烂,盔甲鲜明,竟真是对得起“黄金麟”三个字。
      郑从谠因破沙陀,有大功于国家,加封为晋国公。宣读圣旨后,黄金麟一行入住馆驿。当晚节度使府大排筵席,宴请黄金麟一行。既有盛宴,自然不可无歌舞。此时刚刚战罢,郑从谠又年老,那些胡天胡地的兴致早就淡了,府中并未豢养歌妓,请的是晋阳城酒肆中的几十名胡姬。胡姬的好处,在于体态健美婀娜,容貌妖娆,舞姿较汉地舞娘也更加大胆魅惑,再配上旖旎热烈的胡地音乐,筵席上酒酣耳热之余观赏这样一套乐舞,气氛更是高涨。这一夜推杯换盏,酒酣耳热,直到过了午夜方才尽欢而散。
      舞乐班的艺人们收拾好乐器、衣服出使君府时,下人们还在嘻嘻哈哈的收拾东西。门房眯着睡意朦胧的眼睛送舞乐班出来。
      从节度使府回到得意轩,要穿过近半个晋阳城。早是宵禁的时间,黑夜中的大街小巷黑乎乎静悄悄的。舞娘们乐师们都是年轻的姑娘小伙子,因为宵禁从没试过在这么晚的夜里游荡在外,都有说不出的兴奋感,叽叽喳喳的不停大声地议论玩笑。尤其因为他们的说笑,晋阳城的夜显得更安静。
      他们忽然发现前方的路面上,一大团黑糊糊的东西倒在那里,在灯笼昏黄的光线下分外诡异。有人便笑:“敢则是什么人喝醉了,睡到这里来?”
      醉汉天天见,一点也不稀罕。他们绕过醉汉,依旧高声谈笑着望前走。一个姑娘谈笑得忘了形,无意间回头,看向地上的醉汉。昏黄的灯笼光线中,却看到了一双大睁着的、血红的、充满怨毒的眼睛。
      她放声惨叫起来,声音都因恐惧而撕裂。

      这夜的死者共有七名,一人为沙陀兵马副使高文集,其余六人为其侍从。他们在河东节度使的府邸中赴宴完毕,回家的路上遭遇劫杀。
      “几个侍从都是咽喉受伤,一击致命。高文集却是被挑破颈侧动脉,失血而死。这么残酷的手段,到底是有什么深仇大恨?钦差大人正在晋阳,此人挑中这种时机作案,真是疯狂。”郑从谠愁眉苦脸的对戚少商说,“我虽然严令属下,不得将此事传扬到钦差大臣耳朵里,但纸里包不住火,那黄金鳞也不是什么易与之辈。若不能尽快破案,只怕后患无穷。”
      戚少商只是听着,一言不发。
      “此事太过重大,少商,帮我拿个主意,人,我到底是抓,还是不抓?”
      戚少商慌忙说道:“如此大事,少商怎敢随便乱说?不过我想,要抓人,总要讲证据。况且高文集兄弟,为人两面三刀,反复无常,对使君与河东小朝廷也不过只是看中一个‘利’字,一旦将来做大,势必立刻造反。这刺客固然手段残酷,行事狠辣,其实也算是给河东消灭了一个隐藏的威胁……”
      郑从谠失笑道:“看不出你这孩子也学会说话了。”戚少商有些讷讷的,幸好这时有人通报说沙陀兵马使李友金在外求见。
      郑从谠苦笑道:“你看,消息传得好快。”他没有办法,只得出去应付李友金。戚少商方才抽身。
      他出门来上马,维持着脸上的不动声色,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是他的心在通通的跳。就快没有时间了,有些事,再不做,只怕再也来不及了。

      顾惜朝在临水的小楼中。已是初夏,水气荷香化作清风轻轻吹拂他的单衣,衣袂丝绦随风摆动。他瞑目,盘膝,身体却在微微的发抖。鼻翼边肌肉在抽搐,他咬紧牙关,额头便有青色的筋脉小蛇一样出现蜿蜒。
      ——“按照我说的方法去做,你还可以恢复,”公孙夫人说,“但是倘若再一味蛮干,继续修炼寒冥真气,一旦走火,即使我就在你身边助你,也无济于事。到时候,你这一身功夫,必废无疑。”
      这声音幽幽的响在脑海里,像威胁,现在他终于知道是事实。
      谯楼上更鼓敲了三下,梆子响了两声。顾惜朝睁开眼。
      透明的帐子外面,烛台上那对羊脂白烛跳跃着高高的火苗。他起身,披衣下地,拿小银烛剪剪短了蜡烛蕊,剪刃上便多了一小团热腾腾的火。他就口吹灭,屋子里的光亮便暗了些许。
      他慢慢走到窗子旁边去,一边走,一边结着衣带,系上丝绦。夜风晾凉的,湖面那大片大片高擎的荷叶迎着风,一会摆向这边,一会摇向那边,刷拉拉的不知该说是荷叶的声音,还是风的声音。
      顾惜朝依住阑干。大而圆的水月潋滟了一湖波光,映上他苍白的脸。留给他的时间也已不多了。
      他深深地吸一口气,只手按着阑干,微一借力,修长的身子便如冲天的白鹤般冲进了夜空中。
      沙陀兵马使李友金的大帐。
      堂堂沙陀兵马使,晋阳城中自是有府邸的,但李友金宁可居住在瓮城中的军营里。
      帐外就是自己的兵,帐内时刻有至少四个武功好手镇着,他怎样也应该能睡得踏实些。虽然其实从沙陀军败逃鞑靼,他就没有真正安稳的睡着过。
      他可以在晋阳城横行直撞,也可以在河东僚属面前颐指气使。当面谁都不会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谁让他手下还有军队。可是背后,他知道,他们都会嗤笑一声,恨恨地骂一句:“奸贼小人!”
      朝廷的圣旨上将他的弃暗投明、忠于朝廷,大书特书了一笔。可是他分明看得见宣旨的钦差眼中满满的鄙夷。他不知道黄金麟那双模糊的眼看谁都像充满鄙夷,只觉得所有的鄙夷都是对自己背叛族人、背叛祖先、投降朝廷的嘲笑。
      事实上他很早就在后悔。他可以说自己没有想到自己叛降之后不出一个月沙陀便大败,可是难道他投降时是希望沙陀打胜仗的?那又怎么可能自动投降。
      也许就是因了他的叛降,沙陀方有大败。
      他向来不喜欢李克用,更不满李国昌将一切权力都过度给李克用。可是他知道,沙陀的勇士,永远不会再接受一个曾经在他们的领袖最艰难的时候,带兵主动投降敌人的将领。他自己的军人在看到他的时候,眼底深处也总有复杂的神色。尽管有可能那也不过是他的错觉。
      李友金不是高文集兄弟,李友金出身自沙陀最高贵的家族,他无法做到像高文集兄弟那样的沾沾自喜。他比他们清醒,前途无望,他看得很清楚,于是,更痛苦。
      高文集兄弟死了。他知道那是谁干的。顾惜朝,那看上去清秀文弱的男孩子,小时候在沙陀军营中,就已经显露出比狐狸更狡猾,比狼更凶狠的特性。他曾经被他一口一个叔叔的叫着,眼看着他长大,他比谁都清楚顾惜朝对李家父子的感情,也比谁都清楚顾惜朝的手段。高文集兄弟死了,死得好,可是下一个一定就要轮到他了。
      他后悔,他懊恼,他痛苦,他害怕。他也觉得自己该死。
      虽然惟其因为这样他更怕死。
      当顾惜朝出现在他大帐中的时候,他恐惧的手脚发软,心中却隐隐的觉到平静。他早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也早就在等待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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