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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废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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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顾惜朝的声音,他一定是轻轻地笑着,他的嘴角会斜斜的上撇,说不尽的骄矜,说不尽的嚣张,说不尽的讥嘲悲辛。他带着笑意的声音淡淡的道:“惜朝闲居小楼,终日无所事事,这八个字,不过心手随心动,信笔而就。使君‘另有含义’云云,却是从何说起?”
郑从谠笑道:“既是‘手随心动’,这心里岂非还是有些念头的。”顾惜朝说道:“自是有些念头不错。人生在世间,身边时时刻刻便都是这八个字。虽说功过自有后人评说,古往今来的英雄豪杰,毁在这八个字上,为人误解,为人诟病的,难道还少了?惜朝心中所想,无非也是感时伤心,徒生悲凉。说到底,不过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一时的无病呻吟罢了。”
郑从谠长叹一声,道:“小友也不必过谦,你若是百无一用的书生,老朽益发是庸碌昏聩、一无是处了。”说罢,口中喃喃的念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戚少商听得他念出声,暗道:“原来是这八个字。”忽然胸口闷闷的钝痛,如受重击。以顾惜朝的骄傲,竟然不得不用这样的方式来向人表白自己的无辜。
郑从谠将那八个字低声念得几遍,忽然口气一变,笑道:“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何必却要说这些,没得叫人灰心。惜朝阿,你看那湖中的荷叶,新的未生,旧的却不肯自行枯倒,密密麻麻,焦黑糜烂,看着多么讨厌!连日来事忙,也未及收拾。明日我就叫人来疏通河道,拔除残枝,顺便将这园子好好的清理一番。到那时满目开阔,清风朗月之间,架一叶小舟飘在这湖面上,再饮一壶清酒,哈哈,那才叫作快活!”
戚少商痴痴的想着,为什么他从不知道,忽然间,自己也会这么的盼望,有朝一日,能与惜朝一齐乘小舟徜徉于水月之间?
顾惜朝的声音带着清楚的笑意:“好啊,到时惜朝自当亲手整治素淡小菜,为使君下酒。只是这园子,虽荒废日久,却别有一番天然野趣,惜朝看得久了,成了习惯,反倒不愿看到那些个齐整雕琢的人工景致。使君若有心,只将水渠稍作疏通即可。那些残荷虽然讨厌,看得久了,反倒别有一番情趣。使君若是连根一起拔出,到了夏天,怕就没有莲叶田田、芙蕖菡萏的美景了,岂不可惜?所以稍作修剪也就是了。”
郑从谠笑道:“好,好,都依你!小友果然是妙人!唉,惜朝阿,我常想,我身边儿女成群,却从无一人如你这般俊雅聪慧;而一生知交无数,无论是诗文酒友,还是红颜知己,却也无一人如你这般解语。只要与你在一起,时时谈谈说说,虽已是半入土的人,却仍是说不出的轻快畅意,仿佛年轻了数十年。长此下去,只怕要上瘾了。”
顾惜朝说道:“惜朝生平所相处,也都是些赳赳武夫,也无一人是如使君这般的贤人雅士。”
戚少商听着,只觉得难以言说的酸涩由胃至喉,一路咕嘟咕嘟的涌了上来。
郑从谠显然被这明摆的马屁拍得受用无比,大笑道:“这四个字可不要用在我这半截入土的老匹夫身上。对啦!我给你订了十几瓮好酒,回头酒肆的人送酒来,你收下就是。老朽虽盼望每日都能来此与小友谈天说地,奈何俗务缠身。你在这里独自无聊时,也可饮酒打发时光。”顾惜朝应了一声是。郑从谠问道:“怎么?惜朝,还在烦恼我将你禁足于此?唉,老朽也是迫不得已,你身份特殊,鹰哭关一战,又实是树敌太多。若突然放你出禁,只怕难以服众。小友阿,老朽对你,有什么说什么,丝毫也不加掩饰,但盼你也能体谅。”
顾惜朝说道:“使君多虑了。惜朝知道使君的为难,绝不给使君多添烦恼。况且我自幼颠沛流离,日子很少能过得如现今这样轻松惬意。使君就算急着要我出仕,我也舍不得。”郑从谠呵呵笑道:“我知道我这忘年小友最是善解人意。”说着,又道:“再过几日,我请你出任我幕府中掌书记,如何?”
顾惜朝一怔,随即说道:“使君认为惜朝可为刀笔小吏?谢使君抬爱了。”语气中满满的讥刺之意,显然很不满意。郑从谠苦笑道:“惜朝,你莫要小看刀笔小吏,真正撑起一州县庶政的,其实正是这些刀笔小吏。”顾惜朝将信将疑,郑从谠又道:“做得几年,若做得好,我自会派你去代一州令。我知道你才气纵横,不甘为小吏,但你要知道,千里之行,也是始于足下的。况且你才华固然有之,有些棱角,却是为官的大忌,还是磨一磨的好。”
顾惜朝说道:“是,多谢使君安排。”郑从谠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一口气。很快戚少商便听到了木质楼梯咯吱咯吱的响声,郑从谠便这么离开了。
戚少商躲在小楼二层屋脊上,只略微地一探头,便看到郑从谠身着一件浅赭色窄袖翻领长衫,施施然地从小楼中出来,几名守卫向他躬身行礼,他略站一站,忽然将身一转。
戚少商急忙缩回身子,料想他未必看得到自己。这小楼一面临水,是守卫的死角,他躲在那一边自然稳妥。但这么躲着,可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叫人心烦的是不但看不到,也听不到什么,向来两人自然是一个楼上,一个楼下,挥手目送的道别而已。戚少商静静的站着,想象顾惜朝此时此刻的模样姿态,百味杂陈。
也不知过了多久。郑从谠想必早就走得不见人影了。墙的那一边,顾惜朝却无声无息,他是走了呢,还是还呆在那儿,没动弹?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就在这里,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他是不是也能感觉到我的气息?他是不是还在恨……
他忽然听到了顾惜朝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接着是他极清极冷的声音。只听他念的是:
“七月繁草木,九月沾白露。众星何历历,时节忽复易。昔我同门友,今作隔墙敌。不念携手好,弃我如敝屣。人心多变化,四时非所及。”
他是知道的。
他知道戚少商就在这里,一墙之隔的地方。他太怨毒,他有太多理由怨毒。也许他宁可戚少商永远也不要再出现,甚至他宁可他从来就不曾出现。昔我同门友,今作隔墙敌。
人心多变化,四时非所及。顾惜朝恨他击溃了沙陀军。更恨的是当初他的欺瞒。两个人既已倾心相恋,本来就应该坦诚相对。当初顾惜朝放下心防之后,对戚少商这个人,曾经是多么的信任,而他究竟是用了什么来回报他的信任?
他低低地垂下头,反手握住身后的栏杆,握得很紧,直到坚硬的棱角深深刻入皮肤。
顾惜朝忽然一声冷冷的哼笑,接着便听到了瓷器摔在地板上碎裂的声音。戚少商的心也随着这笑这碎裂而深深的沉下去,还有莫名的恐慌。可是还未来得及决定要不要进去,楼梯咯吱咯吱的乱响,顾惜朝已经踏着重重的步子冲下了楼。
戚少商再也不能多想,拧身向旁几步,单手在栏杆上一撑,便飞身进了大开的窗子,置身在了小楼中。
小楼顶层是布置成书斋的样子,正中间一张大案,那张写有“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八个大字的硬白纸就铺在大案上,墨汁淋漓,尚未干透。他不及多看,急步向楼梯口冲去。
二楼屏风微斜,后面有卧榻琴桌和垒了不少书的矮柜,香料的芬芳味道满室皆是。顾惜朝并不在这里,戚少商匆匆撇过一眼,便继续下楼。他的动作快得出乎自己想象,顾惜朝也不过刚刚到了底层的厅堂,他听到他开门的声音,那个名字冲口便要叫出来了。
惜朝。
可是这声音压在舌根下,喉咙中,压的直生疼。因为就在顾惜朝开门的同时,一个守卫站在门外正要将它推开。顾惜朝后退几步,暴躁的叫:“干什么!”
那守卫一只手平举,还保持着推门的姿势,顾惜朝的突然开门让他吓了一跳。他呆呆的回答:“公子,有人送酒来。”
顾惜朝的声音迅速由暴躁变平静,他的语气有奇特的讥讽意味:“哦,好啊,我知道。叫厨房收了便是。你让开,我要出去走走。”说着,不管守卫到底让还是不让,足尖发力,从守卫的头顶飞掠出门,修长的身子飞鸟一般的优雅轻快。戚少商慌忙离开楼梯口到窗边去,居高临下,看着他阳光下淡碧色瘦削的身形。他在庭院中踏着又重又大的步子向前使劲地走,很多守卫在那边,他视而不见。他高高地仰起头,起伏的胸口肩膀表明他在用力呼吸,广袖在身子两侧卷摆,有种孩子气的愤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