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拒入 ...
-
顾惜朝坐在炕上,看着晚晴走进来。
他抬着头,睁着眼一眨不眨的看着,惶惑而戒备。晚晴也只是看看他,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甚至像平常一样笑了。
她微笑着说:“惜朝,把手伸出来,让我试试脉象。”
顾惜朝伸出手腕,她试过,微笑说道:“比前些日子真是好的太多啦。我要开始施针了,躺下吧。”
顾惜朝惴惴的,并没有就听她的命令躺下。她打开自己的针囊,细心检查准备着,抬头见他还是没动,笑问:“怎么了?”
顾惜朝咬了咬嘴唇,把心一横,无论如何他必须解释。他讷讷的道:“昨天晚上,我……你,你听到了……”
晚晴脸上的笑容微有些僵硬,但还是笑着:“是啊,听到了,怎么?”
顾惜朝慌忙道:“我,我跟他什么都没有,我……”他心里有鬼,说出的话自己听着,怎么都古怪,满脸就涨红了。
晚晴笑了一笑,淡淡的说:“是啊,他叫你跟他走,大概是想劝你去帮黄巢吧。你不是已经拒绝了么?我知道的。还有什么吗?”
顾惜朝涨红的脸顿时白下来,白得很惨。晚晴低下头,继续弄她的针囊,她有一搭,没一搭的,有些话憋在那儿,到底还是没憋住说了出来:“惜朝,我相信你,我什么都不怀疑。可你自己干嘛不相信你自己呢?”
李克用大喇喇的推门进来,打断了两个人之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他进来就往炕上一蹦,然后一倒,瞪眼看着屋子顶棚,装着哭腔自言自语:“那小贼总算是走了,谢天谢地!”
晚晴看看顾惜朝,顾惜朝不由自主侧过脸躲开她的目光。她问:“克用哥哥,你说的小贼是谁?”
李克用哼哼着说:“还不就是那个戚大侠嘛,哼哼,大侠,好威风好神气啊!”
晚晴又看看顾惜朝,他却仍是目光躲闪,她心中气苦,也不再问了。可是李克用来,就是来诉苦的,别人不问,他却不会不说。他张开手脚在炕上直挺挺地躺成个大字,东一句西一句的抱怨:“这人号称什么大侠,哼,你以为他算是个厚道人吧,原来他昨天便向父帅辞行过了,今天一大早,城门一开,便走得干干净净,他这样狡猾!你们俩说,他要走,去哪里?自然是晋阳!他把我们这儿的事儿,摸得一清二楚,骑兵有多少,马匹怎么样,他呆的那么久了,他奶奶的什么不知道?父帅呢,可是个好人,也不多想想,二话不说就放他走,还送那匹最好的琉璃白给他骑,那匹琉璃白,那是一般的马嘛?他娘的那匹老白马名字叫雪山玉龙,跟金头狮子配种,一共配了八次,只有三次配成了,配出来的都是一等一的好马,其中就这匹琉璃白最漂亮,那身毛儿,白得像羊脂玉,金黄的像好琉璃——你们俩到底听我说没有啊?”
晚晴不懂马,摇摇头,顾惜朝忍不住撇了嘴,说:“你唠叨这半天,感情就是舍不得一匹马啊!”
李克用登时瞪了眼:“我,我当然舍不得,琉璃白我要骑着去打猎,父帅都不许,偏偏随手就给了那小贼,我连舍不得都不行么!”
顾惜朝想说什么,忽然发现晚晴在看自己,心里一怵,又不说了。他一闭上嘴,李克用才真的发现不对劲,瞪起眼睛问:“你们俩怎么啦?”
顾惜朝不吭气,晚晴咬一咬嘴唇,轻轻地说:“你问惜朝吧。惜朝,今儿不想扎针,歇一天也好。我,我出去买点药材去。”说着,背起药箱就要走。李克用急忙道:“住了,你买什么药材?只要咱云州城有的,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用得着你自己去嘛?”
晚晴微笑道:“我去街上逛逛,也不行么?”李克用急忙跳下地,笑道:“那我跟你一起去,行不行?”
晚晴摇摇头,微微笑着,细声说:“铁手说陪我一起去。”
李克用吃一惊,还没想到说什么,晚晴已经低着头,背着大大的药箱走出去了。李克用回过神,就想去追,顾惜朝在后面叫一声:“克用哥哥!”
他停住脚步,回头来,瞪着顾惜朝。
顾惜朝说:“你追也没用的……”
李克用气得跺脚:“你们俩到底想干什么!”
她一直到出了房间,反手合上房门,脸上还带着那个完美的微笑。她僵直微笑的脸,全落在铁手的眼睛里。
他就站在院中的一棵树下,也不知就那样站着多久了。他痴痴看着晚晴。晚清僵直的微笑终于慢慢慢慢的暗淡,她终于发现了那棵树下的铁手。
她赶忙抬起手去擦脸,却发现脸上竟然一滴泪都没有。
铁手默默走过来,接过她手里大大的药箱。
她依旧是乘一辆小小的油壁车出府去。她的车辕上依旧坐着那黑衣的,沉默的,朴实的汉子。云州是塞外苦寒之地,但云州城里还是很多人来来往往。她的车慢腾腾的行驶在云州的大街小巷间。
“李伯伯说要我们成亲了。”晚晴说。车帏不时晃动,缝隙中看得到铁手宽大的背。
铁手“嗯”一声,不说话。
“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我爹爹说要我嫁给克用哥哥,”晚晴说,她回忆着儿时美好的岁月,把她的心事说给人听。她丝毫也没想到这个听的人,这个铁手,明明曾经只是一个陌生人,至少他从没有参与到她那美好的童年生活中去。
“克用哥哥小时候最爱欺负人了,是个小霸王。我总是被他欺负的哭。后来惜朝来了,惜朝是小时候那些小伙伴中,唯一不怕克用哥哥的人。有时候克用哥哥把我们惹急了,我们又打不过他,惜朝就不许我跟克用哥哥说话,他自己也不说,克用哥哥呢,总是半天都挺不过去,就自己来跟我们道歉赔不是,低声下气的求我们理他一理。”她说着,回忆往事,便忍不住笑了。
“克用哥哥舍不得我们小时候的时光。他已经长得这么高大,只要跟我和惜朝在一起,就说话做事都像个小孩子。我就像他的小妹妹,李伯伯也待我像对待亲女儿……只有惜朝,他越来越不一样啦,他过去不会这样的。他的脉象,五内郁结,这病根儿分明是有什么心事。他从小心思就很单纯,碰到什么事情,杀就是杀,放就是放,从来不是优柔反复的人。”
铁手说:“也许他只是身子不好,又生病,又险些失去武功。若换了我,走火入魔,经脉堵塞,我也会性情大变的……”
晚晴苦笑道:“也许吧……可是,可是我还是觉得伤心,从前他跟我,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现在……现在我要他坐起来,他强撑着也坐起来,我要他笑,他就笑。以前他会赖皮,会耍脾气,以前他永远不会闭上眼睛不看我。以前只要我在他身边,他眼睛里全是我,现在……现在他面对着我,却像是透过我,在看别人……”
铁手低声的,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地说:“你们自幼在一起,自幼相知,多好啊……可是,可是谁家的未婚夫妻,会是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呢……”
晚晴呆呆的望着他的背影。
铁手自己苦苦的笑一笑,忽然又道:“你是医生,心肠好,你常不满意他那些杀人的作为。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他是不是,杀人太多,心里对你也有愧疚……” 说过之后,自己都在心里痛恨自己会在晚晴面前说出这种话。他几乎想要把头埋进臂弯里面。
晚晴看看他,轻轻地说道:“他是军营里面养出来的性子,沙陀的军人,谁会把人命放在眼里。”
铁手吃惊道:“难道你觉得这样对么?”晚晴转过眼去看很远的天空,她轻声道:“我从没觉得这样对,但是,我没有办法,我已经许给他了,这一世,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他们的油壁车在云州城中,在大街上,忽然有一队骑兵,为首的高举一面大旗,远远地迎面奔驰而来,正与他们擦身而过。
晚晴自车中探出头来,望着那一小队骑兵绝尘的背影,喃喃地道:“是又有加急的军报到了……”
这是乾符六年二月,朝廷以河东宣慰使崔季康为河东节度、代北行营招讨使,总领平叛沙陀。下旬,河东镇及昭义军合兵,沿太行山北上,欲共击沙陀。
沙陀兵们心想,这一回总算能打个正经仗了吧?
这仗还是打得不正经也没关系,至少我们可以好好教教他们什么是打仗。
两天后戚少商到了晋阳。
穆鸠平等人迎到城外十里,同行的除了赫连春水息红泪夫妻,还有李轶。这位皇族贵介披发,佩剑,袖口扎紧,看上去像个江湖豪士,比起来反倒是赫连春水那张嫩脸看着更像个王孙。此时晋阳虽然有朝廷刚刚新封的河东节度使坐镇,他毕竟曾是被晋阳众百姓推举出来的首脑,想来必定诸事纷繁,却依旧这样远迎出城外,戚少商不由感念,抱拳道:“怎么好劳烦公子亲自出城。”
李轶慌忙回礼,笑道:“戚大哥太见外啦,咱们这些人可是正儿八经同生共死过呢,做兄弟的出城来迎迎大哥,算得了什么!不瞒大哥说,九现神龙的名头,即便是像小弟这样一辈子在这城池里坐井观天的人,也是如雷贯耳啊,上次好容易得以亲眼见到,还没来得及高兴,偏偏前半夜散兵作乱,后半夜时间又太仓促,都没来得及好好喝一杯酒。这一次,咱们几个定得要喝个痛快!”
戚少商笑道:“这可正中下怀,在下生平别的不敢说,只有喝酒是头一件大事。”众人一边说笑闲谈,一边打马回城。
及至到了城下,却见护城河上吊桥高高的吊起,城门早就关了。原来晋阳当此战乱之时,每日城门只开两个时辰,这时已近黄昏,这时早就关得严严实实了。城楼上有守军看到他们这一行人,向城下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李轶紧皱了眉头,打马当先到城楼下,向城头守军厉声喝道:“我是李轶,你们认不出吗?王延寿在哪里,叫他出城来见我!”
城头几个守军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过了半晌,方有一人客客气气的向下面喊道:“李公子,烦劳足下稍等片刻,我等不过守城士兵,委实不敢擅自开门,我们已经派人去请句容句将军的示下,一待令下,立刻便开门。”
李轶脸色难看至极,看看戚少商,又看看赫连春水,眉头深锁,却说不出话来。赫连春水向戚少商低声说道:“句容是新任的河东节度使崔季康的心腹,晋阳五门本来是王延寿王将军掌管,那是李公子的好朋友,很好的一个人。”说着,与息红泪相互看看,知道这人多半是凶多吉少了,不约而同的重重的叹了口气。
众人便在城下干等着,急躁如穆鸠平者,几次忍不住嚷嚷着就要打进城去,都被戚少商喝住。直到天色全黑下来,城楼中方才响起巨大的嘎吱声,古老的吊桥缓慢的,一寸一寸的下落,直到完全横在护城河上,砸起无数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