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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血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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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朝闭着眼睛,感觉着热烘烘的气息慢慢的冲入丹田。他缓缓的吐纳呼吸,温热的气沿经脉扩散到四肢百脉,初时尚有些凝滞,渐渐地越来越顺畅。
戚少商已经收力,缩回手放在自己两膝上。他内力消耗不少,也在自行吐纳休整。但他内功深湛,用不了多少时候便恢复了精神,睁开眼,看着顾惜朝吐纳。
他怔怔的看着顾惜朝。
有些什么东西,摸不着,看不见,可是明明白白的在那儿,在胸口,在心房里,会慢慢一点点的长大,直到充的满满登登的;似忧还喜。不过就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他而已……
老天爷总是以折磨为乐。他看着顾惜朝的时候,总是一面欢喜,一面难受。他愿意这么看着他,仿佛即便这样看上一辈子,或者看到永远,也还是愿意。可是有些毒刺往他的心里注射毒液,带来一种极钝极沉的痛。他总想去抱抱他,又总想去杀了他。
顾惜朝终于均匀漫长的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睛。戚少商掩饰着自己种种怪异的感觉,怕流露出来给他看到,慌忙笑开:“好了?”
顾惜朝点头:“好了。”
戚少商微笑道:“那太好啦,应该想办法告诉你师父,免得他再为你担心。”
顾惜朝点一点头:“是,我会想办法。”
戚少商沉默一阵,又笑道:“你师伯说,真气通畅之后,不要再练寒冥真气,老老实实的从幽谷派的入门内功第一层开始练起。”
顾惜朝躲开他的目光:“我知道。”
他分明在说谎。戚少商想劝,说不出口。换了他自己也不太可能放着这么厉害的功夫不练,却去练老牛拉车一样的入门功夫。心里有千百种的放不下,却统统没法子说出来。几番犹豫,最终只剩下苦笑。
他苦笑道:“那么,我也该回去了。”
顾惜朝低声问:“你就为了帮我打通经脉,就这么大半夜的跑一趟?”
戚少商依然只有苦笑:“是啊,心里实在放不下。结果,看来晚晴小姐还是比我强得多,我苦恼了那么久,一筹莫展;人家晚晴小姐轻轻易易的就解决了……不过她给你针灸,一次一个时辰,一定也很辛苦。”
顾惜朝点头道:“是。晚晴为了我,从来都是苦心竭力的。”
戚少商脸上还是挂着笑,说:“是,是啊。”就像有什么极重的东西压着他的心,他想逃了,惶惶的道:“明儿我回晋阳,事情办得差不多了,我再回来,再帮你疗伤练功……”
顾惜朝木然道:“你愿意的话,把息大娘和赫连公子都叫来吧。大家好歹痛痛快快地一起杀过一场……我请你们喝喜酒。”
戚少商愣住,却听见自己的嘴里面下意识地问道:“是飞虎子要成亲了么?”
顾惜朝说:“不是,是我和晚晴。晚晴是好姑娘,我们从小一块长大,我十六岁那一年,两家就定亲了。她为了我,相府小姐也不做,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出来寻我,不知吃了多少苦……找到我之后,还要为我担惊受怕……我们早就到了嫁娶的年龄,老是这么互相蹉跎着,她和我都不快乐……所以过些时候,我们就要成亲了。这也是我义父的意思,老人家说,要抱孙子。”
戚少商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说道:“这样啊……恭喜……那我该好好准备一份厚礼……”他的声音像被什么活生生的砸断,笑容忽然就没了。他只觉得嘴里全是苦涩,好像有极苦极苦的气息一瞬间从胃里,到口腔,到全身,转眼间,三万六千个毛孔,无处不愁苦。他呆呆的怔一阵,忽然又猛的使劲扯出笑容来,他的笑容好难看,他的胸膛因为重重的呼吸高高低低的起伏着,他笑得很用力,可是笑得依旧好难看。平时他笑的时候眼睛会眯起来,大大的眼睛深深的双眼皮,眯起来也很好看,现在他的眼睛瞪着,他的表情就好难看。
顾惜朝眼睁睁看着他的盛满了苦涩的笑,心里很闷,很苦,很难过,几乎想要说什么话去安慰他,可是,好笑,他戚少商苦什么?苦着自己这个早就该死的人却越活越快活么?难道自己要为这个去安慰他?他还没那么犯贱。可是他真的是越活越快活么?
戚少商忽然起身,快步到窗边去,坐到窗台上摸了鞋子穿上,嘎声说:“我走了,回头见。”他逃也似地,匆忙忙的跃上屋顶走了。
顾惜朝木然坐着,一动不动,把自己束缚成了一尊泥偶,不听,不看,不想。可是他还得呼吸,他还得心跳。有什么东西在扩散。忽然一颗心缩成了极微小的一团,忽然就痛得喘不过气。他大口呼吸,可是吸进口腔里的气好像进不去肺里。自己的心跳,自己的脉搏,空,空,空,那么响,那么快,那么使劲……不,不会死的,会过去的,不会死的。他蜷缩着躺下,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像啜泣一样嘶哑抽痛。
那个人的声音忽然响起来,在叫他的名字:“惜朝!”
他以为听错了,可还是下意识的抬头寻找。那人就站在窗外,瞪着眼睛,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表情。
顾惜朝望着他,不敢相信,不能接受,有那么一瞬间脑子里熊熊的烧的都是愤怒。他怎么敢,他怎么能够再来招惹,本来好不容易一切都要结束了,他为什么非要回来,非要看到这样一种最不堪,最下作,最可笑的真实?
那怒火熊熊的烧,他瞪着眼恨恨的在身边胡乱摸索,像有鬼神的力量驱动一样,摸到他从不离身的那个革囊,他摸到他的斧子。立刻出手,神号鬼哭。
可是戚少商伸手就把斧子接下了,他苦笑:“你忘了,你教过我……”
话音还没落顾惜朝就合身扑过来,举着他明晃晃的斧子,咬着牙,发着狠,像猫儿炸了毛。他上来便砍,刃口划破空气,留一道冷森森的寒芒。他竟然真的下杀手。戚少商只能举起手上那把神哭小斧,轻轻地横敲一记,挡开来势,随即劈手抓住他握小斧的手腕,一句话冲口而出:“跟我走!”
顾惜朝顿时怔住,听见自己下意识的反问:“走?”
“对,跟我走!”戚少商说,望着顾惜朝,坚定而决然,“你不用再骗我,也不要再骗你自己。你知不知道,我这样看着你,看着你苦……”他猛的一拳击向自己的胸膛,“你知不知道我这里有多疼!”
跟他走,他坚信这是最好的办法。他不能留顾惜朝一个人在这里,于公,李家父子的造反作乱迟早是死路一条,他不能留着顾惜朝在这儿跟着他们一起死;于私,他们都不能再这样忍下去,遮掩下去了,他是豁达开荡的人,尚且这么痛,何况是顾惜朝,他只会独自一个蜷缩起来,等着把那些痛苦习以为常。所以他坚决的看着顾惜朝瞬间木然看不出一丝表情的脸,毫不退缩。
顾惜朝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他神经质的抽动唇角,调动起全身的气力,放声大笑。
“戚少商,你疯了,”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格格笑着,“你以为我会跟你一起疯?放手!”他嘶声叫,用力回夺被戚少商握紧的手腕。他越用力,戚少商却握得越紧,他还是不肯放弃。他大声说:“你比我更清楚我们俩谁在发疯!”
顾惜朝的笑声猛然顿住,他站在那儿,他们俩一个在窗内一个在窗外,一场可笑而且无用的吵闹。他冷冷的说:“你不但发疯,还在发梦。你凭什么教我跟你一起走?这里有我的父亲,我的兄长,有我的未婚妻,你算什么东西?”
戚少商看着他,眼中的光终于平复,仿佛波澜不惊,他终于放开他的手,用力笑了,说道:“那么我走了,过些天,再回来看你。”
顾惜朝冷笑:“我不用你看,你可以滚了。”
戚少商苦涩的望着他。他的手握成拳头,全身都在发抖,他恨这样的目光,他用力的提高声音,叫道:“滚!”同时甩手便是一斧横劈。
那道寒芒擦过戚少商的脸颊。他把脸侧向一边,顾惜朝眼睁睁的看着一痕鲜红在他的脸颊上出现,血珠子分成好几道滚落下来。
戚少商终于走了。
顾惜朝伏在窗口,怔怔的望空无一物的黑夜。戚少商走后很久很久,他不知道到底有多久。
那血痕其实是在他的心上吧?
对面的房子,忽然有一扇窗,正对着他的那扇窗,忽然有灯火亮了。竖槅子窗户里面灰扑扑的一团暗红光。顾惜朝的心本已像是死过去了,忽然又砰砰砰的乱跳起来,没等他反应过什么来,那窗户便“咯吱”一声推开了。
晚晴就在窗口,手中捧着小小的一盏灯。光线昏暗,看不见她的神情,可是看得出她衣着整齐。她已经在那窗口,不知道待了多久。顾惜朝望着她,惊恐无比。
她低下头默默地吹熄了灯,合上了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