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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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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皇后凤驾,又看着宫人们将殿内诸事初步安置妥当,已是午后。
长乐宫终于褪去了最初的喧腾与紧绷,显露出它作为宫殿本身的沉静与雍容。地龙烧得足,暖意融融,隔绝了外间呼啸的风雪。赵华筝却觉得有些气闷,让崔嬷嬷将寝殿的窗子推开了一线。
冷风夹着雪沫灌入,吹散了殿内浓郁的檀香和炭气,也让她有些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
她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白玉小兔镇纸。母亲的温度仿佛还留在上面。
一切都比她预想的进展更快,也更复杂。
就在这时,心口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清晰而持续的暖洋洋的喜悦。
那喜悦并不浓烈,却像春日里解冻的溪流,潺潺地、欢快地流淌着,带着一种近乎少年意气的轻松与期待,与她此刻沉郁紧绷的心境格格不入。
是谢时衍。
赵华筝蹙了蹙眉,下意识地将镇纸握紧了些。冰凉的玉石压下心口那股不属于自己的暖流带来的异样感。
他又在高兴什么?还这般孩子气......
因为自己搬进了长乐宫?还是今日皇后的维护已经传到了谢家?
这共感有好有坏,她能轻而易举地感知另一个灵魂最真实的情绪底色,但只传递感受,不透露缘由,反而让她平添几分烦躁。
她不喜欢这种被动感知、被他人情绪侵扰的感觉,尤其当对方是谢时衍——这个前世今生都让她心境复杂难明的人。
“殿下,”福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犹豫,“谢公子递了帖子,说是奉皇上之前的口谕,送些上书房的课本章程过来,顺便贺殿下乔迁之喜。人已到了宫门外,您看……”
赵华筝指尖一顿。
原来如此。
下午要过来。所以那阵没来由的喜悦,就因为这个?
她闭了闭眼,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波澜,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平静。
“请谢公子到书房吧。”她站起身,将镇纸仔细收进袖中,“奉茶。”
“是。”
书房。
谢时衍进来时,赵华筝已端坐在书案之后。她换了一身更为家常的月白色银丝暗纹襦裙,外罩一件浅杏色半臂,长发松松绾着,只簪了一根素银簪子。脸上病容未退,但神色沉静。
“臣谢时衍,参见公主殿下。”谢时衍行礼,姿态端方,无可挑剔。
他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
竹青色的锦袍并非寻常可见的料子,是雨过天青色的云锦,织着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银色暗纹竹叶,走动间才有流光一闪而过,清贵而不张扬。外罩同色的素绒里暗绣云纹披风,边缘滚着银狐风毛,既挡风雪,又不显臃肿。
发髻束得比往日更加齐整,用了一根温润的羊脂白玉簪固定,一丝碎发也无。脸上似乎还带着刚用冷巾敷过的痕迹,越发显得肤色白皙,眉眼清晰如画。他甚至还换了一双崭新的、靴口绣着同色云纹的鹿皮靴。
整个人站在那里,像一株被霜雪仔细涤洗过的青竹,清俊挺拔,仪态无可挑剔,连身上淡淡的松柏清气都似乎比往日更纯粹了几分。
恍然间像是回到了她与谢时衍琴瑟和鸣,算是吧,的时候,赵华筝想,她的目光停留在低头行礼的谢时衍身上,指尖在袖中的白玉小兔上轻轻按了一下。那冰凉的触感让她心头因共感而生出的那点异样涟漪,迅速平复下去。
只是共感传来的那股溪流般的喜悦并未消退,反而因为距离的拉近,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温暖。甚至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谢公子免礼。”赵华筝声音平淡,“赐座,看茶。”
宫人搬来绣墩,奉上热茶。谢时衍谢过,却并未立刻坐下,而是从随行小厮手中接过一个不大的青布包袱,双手奉上。
“殿下,这是上书房近日所用的《论语》章句集注,以及接下来两月的课业大致章程。”他顿了顿,又从袖中取出两本蓝皮册子,放在一旁,“这两本是《山海杂记》和《南华游记》,文笔清雅,记述各地风物见闻,颇有趣味。臣想着殿下需静养,或可解闷。”
理由充分,行事周到。完全符合一个尽责伴读的本分。
赵华筝让崔嬷嬷接过包袱和书册,目光在那两本游记上停留一瞬,才看向谢时衍:“有劳谢公子。母后费心,公子也周全。”
“殿下言重,此乃臣分内之事。”谢时衍这才在绣墩上坐下,端起茶盏,却只是略沾了沾唇便放下。他抬眼,目光快速而克制地扫过赵华筝的脸,似乎在确认她的气色,随即垂下,声音平稳地问道:“不知殿下迁居此处,可还习惯?地龙虽暖,亦需注意通风,莫要闷着了。”
很寻常的关切,合乎礼仪。
但赵华筝心口那阵暖意,在他问出这句话时,微微荡漾了一下,仿佛平静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
她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借着氤氲的热气掩去眸中神色:“尚好。谢公子费心。”
短暂的沉默。书房里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谢时衍似乎并不觉得尴尬,他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茶盏上,姿态松弛却不失恭敬,仿佛他来这里,真的就只是为了送书,顺便这样静静地坐一会儿。
那阵持续的喜悦暖流,渐渐沉淀下来,化为一种名为幸福的安宁欢喜。
只是这样就感到满足了吗?
你的野心呢?
是他们太久没见了吗,久别重逢,总是有些特别的。赵华筝想。
她病逝前的那段时间,那时的谢时衍,已是位极人臣的首辅,朝服庄重,气度沉凝。每日下朝后,无论政务紧急与否,他都会来她的寝宫请安,禀报朝务,也会过问她的饮食起居。那时,他也是这般,身姿挺拔如松,行礼一丝不苟,言语恭谨周全,挑不出半分错处。
可那时的她,高踞龙椅,缠绵病榻,与他之间,隔着君臣天堑,隔着沉疴病体,也隔着各自心中无法言说的、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混杂着信任、依赖、愧疚与某种更深沉情愫的复杂羁绊。
他们很少对视。她的目光常落在奏折或虚空,他的视线则习惯性地停留在她御座下的台阶,或手中的茶盏。交流多限于政事与医药,平静,克制,甚至有些疲惫的默契。
像两座沉默的山,隔着雾霭相望,知道彼此存在,却触摸不到真实的温度。
她死后二十年,谁知道谢时衍把他们之间的感情美化成了什么样。
赵华筝本想松口气,庆幸谢时衍应该暂时不会有什么造反的想法,但胸口却像堵了一块大石头一样,沉甸甸地压着,让她非但没感到轻松,反而生出一种更深的、无处着力的烦闷。
“殿下?”谢时衍敏锐地察觉到了她长久的沉默和气息的细微变化,再次抬起眼,目光里带着疑惑。
赵华筝迎上他的视线。她的目光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属于长公主的、恰到好处的疏离与威严。
“谢公子,”她开口,声音清晰,每个字都像落在冰面上的石子,“你的心意,本宫领了。长乐宫初立,百事待兴,本宫病体亦需静养,实在无暇他顾。往后若非必要,或父皇、母后有明确旨意,谢公子不必常来。上书房的课业,到底是开春后的事,到时自有师傅教导,若有疑难,本宫自会遣人相询。”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拂过书案上那本《山海杂记》的封皮,语气缓了缓,却更显疏远:
“至于这些游记杂谈,谢公子有心了。只是本宫精力不济,怕是要辜负公子美意。公子年岁尚轻,正是潜心向学、磨练心性之时,当以自身前程为重,切莫因琐事分心,耽误了正途。”
这番话客气周全,但说白了不过是拒绝谢时衍的好意,让他不必再来。
谢时衍脸上的平静,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某种东西骤然冻结,又迅速被更深的黑暗吞没。
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得像两口不见底的寒潭。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炭火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
通过共感,赵华筝没有感受到预想中的愤怒、委屈或失落。
她感受到的,是一片死寂的冰冷。
那冰冷并非针对她,更像是一种某种期望骤然落空后,内部世界瞬间崩塌的空无。在那片冰冷死寂之下,似乎有更汹涌、更黑暗的东西在翻腾。但最终都化为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谢时衍缓缓站起身,对着赵华筝,极其标准、极其缓慢地行了一个礼。
“臣……谨遵殿下教诲。”
他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比刚才更加恭顺。
“是臣思虑不周,打扰殿下静养。”
谢时衍的眼神落在她书案前的地面上,专注得仿佛在研究金砖的纹路。
“然,陛下旨意,令臣为殿下伴读,辅佐学业。皇后娘娘亦有叮嘱,期盼殿下开春入学能有所进益。”他顿了顿,语气平直得像在宣读公文,“既为伴读,督促课业,乃臣之本分,不敢因殿下‘静养’而有所懈怠,更不敢负陛下与皇后娘娘所托。”
他微微抬起眼,目光依旧没有聚焦在她脸上,而是落在她面前那摞尚未翻动的书册上。
“殿下天资聪颖,虽病体初愈,然基础不可荒废。上书房课业繁重,非一蹴可就。臣今日送来的《论语》章句集注,乃授课精讲篇目。臣建议,殿下每日至少需熟读并默写其中一则,理解大义。三日后,臣会依例前来,检查殿下功课。”
他的用词极其正式,逻辑严密,将“伴读的职责”与“帝后的期望”绑在一起,让人挑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
那姿态恭敬疏离,且不容置疑。
仿佛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严格执行命令、尽职尽责到近乎冷酷的臣子与伴读。
共感那边传来的,不再是任何温暖或冰冷的情绪,而是一片彻底的、真空般的寂静。谢时衍什么都没有想,像是背词一样说出这一大段话。
谢小夫子。
可是看着板着脸的小小谢时衍,赵华筝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竟有些走神。
谢时衍以前挺可爱的。
不过可爱归可爱......
赵华筝嗤笑一声,只讲“本分”,只论“职责”。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堵死了她任何以“静养”为由推脱学业、进而推脱与他接触的可能。
好一个谢时衍。
“谢公子倒是……尽责。”她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分内之事,不敢称尽责。”谢时衍依旧垂着眼。
“殿下还需静养,臣不便过多打扰。臣告退。”
赵华筝颔首:“福安,送谢公子。”
谢时衍行礼,转身离去。步伐稳健,背影清隽。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书房门外,那股一直萦绕在赵华筝心口的、属于谢时衍的温暖情绪,才随着距离拉远而缓缓淡去,最终只留下一缕极淡的余韵。
书房重归寂静。
赵华筝独自坐着,目光落在那一堆书上,又仿佛穿透它们,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她伸出手,指尖拂过书籍光滑的封皮。
然后,她翻开上面那本《山海杂记》。
书页间,夹着一张素净的、裁切整齐的浅黄色笺纸。
纸上无字。
只画着一只极简的、线条勾勒的小兔子,耳朵长长,憨态可掬。
兔子旁边,用极小却极有力的笔触,写着一个字:
安。
赵华筝凝视着那只小兔和那个“安”字,久久未动。
窗外的风雪声似乎远去了。
掌心的白玉小兔镇纸轻扣纸上,正好盖住纸上的小兔。
“时衍......”
良久,她合上书页,将那张笺纸仔细地、重新夹了回去。
“崔嬷嬷。”
“老奴在。”
“将谢公子送来的课本和游记,都收在我书房案头,仔细收着。”
“是,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