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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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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刚过,静云苑便忙碌起来。迁宫的时辰是钦天监仔细推算过的,就在今日辰时三刻。
赵华筝早已起身,任由崔嬷嬷和几个新拨来的宫女为她更衣梳妆。衣裳是内务府按制新做的公主常服,料子比她从前那些半旧的好了不止一星半点,颜色是柔和的浅藕荷色,衬得她久病初愈的脸色多了几分血色。头发被仔细绾成简单的双鬟,簪上一对珍珠小簪,不算顶贵重,却胜在式样清新雅致。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七岁的面容稚气未脱,唯有那双眼睛,沉静得不像个孩子。
“殿下,时辰差不多了。”福安在门外低声禀报。
仪仗早已候在院外。不算特别盛大,但比起她以往任何一次出行,都算得上郑重其事。
赵华筝站在院门外,等待着永昌帝的到来。
“陛下驾到——”
通传声响起得正是时候。
永昌帝的御辇停在院门外,他并未下辇,只抬手示意。路公公立刻小跑上前,低声回禀了几句。随即,御辇的帘子被掀开,永昌帝弯腰走了出来。
他今日未着朝服,一身玄色云纹常服,外罩同色大氅,身量挺拔,在晨光微雪中显得格外沉静。他目光平静地扫过院落,最终落在赵华筝身上。
赵华筝立刻便要跪下行礼。
“不必多礼。”永昌帝的声音传来,他已几步走到近前,“朕说过,今日送你过去。可都准备好了?”
“回父皇,都已准备妥当。”赵华筝垂首应道,声音依旧带着病后的细弱。
永昌帝点了点头,目光在她略显单薄的衣衫上停顿一瞬,对路公公道:“取朕那件白狐裘来。”
路公公连忙应下,从御辇中捧出一件雪白无一丝杂色的狐裘披风。那皮毛丰盈,光泽柔和,一看便是极品。
永昌帝接过,亲手披在了赵华筝肩上。狐裘带着御用的龙涎香气,瞬间将周遭寒意隔绝,暖意融融。
“你畏寒,长乐宫虽已烧暖,路上也仔细些。”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吩咐,手上动作却细致地将系带打了个牢固又不显紧勒的结。
赵华筝肩头一沉,那狐裘的重量和温度都异常清晰。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复杂神色,轻声谢恩:“谢父皇……儿臣惶恐。”
“走吧。”永昌帝不再多言,转身向自己的御辇走去。
然而,就在御前仪仗准备启程,赵华筝也正要登上自己步辇之时,宫道另一头传来了清晰的通传:
“皇后娘娘驾到——五公主到——”
皇后的凤辇缓缓行来,恰好与皇帝的御驾在静云苑外不远不近处交汇。凤辇停下,皇后扶着嬷嬷的手走下,五公主赵嘉和紧随其后。见到皇帝仪仗在此,两人明显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连忙上前见礼。
赵华筝停下脚步,在崔嬷嬷的搀扶下,转身朝着皇后的方向,稳稳跪下行礼。
“臣妾(儿臣)参见陛下。不知陛下在此,惊扰圣驾了。”皇后姿态恭谨,语气带着些许意外。
永昌帝已坐回御辇,闻言只微微颔首,隔着帘子道:“皇后也来了。” 听不出喜怒。
“你这孩子,身子刚好些,这些虚礼能免则免了。”
皇后亲自扶起赵华筝,从容回话:“是。臣妾想着今日是华筝迁宫的正日子,她母亲去得早,臣妾既为母后,又与先皇后有旧,于情于理都该来照看一二。原想着早些过来帮衬,不想陛下已先到了。”
御辇内沉默了一瞬,才传来皇帝的声音:“皇后有心了。既如此,便一同过去吧。
”
“是,臣妾遵旨。”皇后温顺应下,重新上了凤辇。
赵嘉和则朝着赵华筝的步辇方向,露出一个甜美笑容,用口型无声地说了句:“大姐姐,恭喜。”
小小的插曲过后,队伍重新整顿,变得更加庞大而引人注目。
最前方是皇帝的御辇,其后是皇后的凤辇,接着是五公主的小轿,然后才是赵华筝的步辇,最后是运送箱笼的宫人队伍。天子仪仗与凤仪宫仪仗合并,旌旗微扬,内侍宫人垂首缓行,浩浩荡荡,却无喧哗,只有整齐的脚步声和风雪掠过旗帜的细微声响。
这阵仗,莫说是一位公主迁宫,便是亲王就藩,也不过如此了。
赵华筝坐在步辇中,厚重的帘幕隔绝了大部分视线,肩上的白狐裘温暖至极,也沉重至极。
早晚有一天,她会坐上那金黄的御辇,走到所有人前面。
步辇平稳前行,赵华筝微微合眼,前世破碎的画面与此刻的仪仗重叠——
前世她登上那至高御辇,是在十六岁。她上位的过程并没有那么友好,差点有了一个弑父弑兄的坏名声,皇城血流成河,她踩着尸山跨过金殿门槛,身上裹着的是沾满血污的玄色龙纹大氅,御辇前没有父皇,没有母后,只有黑压压跪伏的朝臣,和谢时衍那双深不见底、映着宫灯与血色的眼睛。
那时的风,比此刻更冷。
帘外传来路公公刻意压低却清晰可闻的指挥声,夹杂着宫人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这庄严肃穆的仪仗,在前世她眼中不过是囚笼外华丽的装饰,是权力游戏最虚伪的排场。可如今……
她缓缓睁开眼,目光穿透摇晃的帘隙,落向前方那顶明黄御辇。
御辇平稳,象征着无上权威。永昌帝就在里面。这个曾给予她生命,又任她在角落自生自灭多年的男人,此刻正用这样一种近乎昭告天下的方式,将她重新推回众人视野中心。
为什么?
因为对母亲的愧疚?因为四公主的跋扈触及了皇室子嗣彼此友爱的颜面?还是因为……谢时衍那日的闯宫,以及他身后所代表的、清流谢家的态度?
赵华筝的指尖轻轻刮过狐裘柔滑的皮毛。
来不及深思,步辇轻轻一震,停了下来。
“殿下,长乐宫到了。”崔嬷嬷的声音在帘外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一丝紧张。
帘幕被小心掀起。
赵华筝抬眼望去。
朱漆宫门洞开,鎏金匾额上“长乐宫”三个大字在雪光映照下熠熠生辉。宫门内,早已跪伏了黑压压一片宫人太监,屏息凝神,迎接他们的新主人。
皇帝的御辇并未入内,只在宫门前停下。路公公上前,恭敬地掀开帘子。
永昌帝步下御辇,他没有看跪满一地的宫人,目光直接投向赵华筝的步辇。
皇后也已下了凤辇,与五公主一同静立在一旁,姿态端庄,目光温和地落在赵华筝身上,仿佛一位真正慈爱的母亲,看着女儿归家。
所有的视线,此刻都聚焦在她身上。
赵华筝深吸一口气,压下肺腑间因寒冷和情绪激荡而隐隐泛起的咳意。她在崔嬷嬷的搀扶下,缓缓步下步辇。
白狐裘曳地,衬得她身形愈发纤细单薄,脸色在雪光与狐裘映照下,苍白得近乎透明。但她背脊挺直,一步一步,走向那洞开的宫门,走向永昌帝,走向皇后。
每一步,都走得极稳。
她在皇帝和皇后面前停下,敛衽,行礼,声音清晰而不失虚弱:“儿臣,谢父皇、母后亲送。长乐宫已至,请父皇、母后入内歇息。”
永昌帝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和挺直的背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难捕捉的波澜。他抬手虚扶了一下:“起来吧。这是你母亲为你备下的地方,日后,便是你的居所。好生住着,把身子养好。”
“是,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皇后也上前,亲手替她理了理狐裘的领口,温言道:“好孩子,到了长乐宫。缺什么少什么,或是身子有哪里不适,定要遣人来告诉本宫,切莫自己忍着。”
“谢母后关怀,儿臣晓得了。”
简短而仪式性的对话后,永昌帝并未久留的意思。他目光扫过巍峨的宫殿,似乎透过它看到了什么遥远的过去,最终只淡淡道:“朕前朝还有事,便不久留了。”
说罢,他就上了御辇。
赵华筝和皇后等人再次恭送皇帝。
帝王的仪仗如来时一般,缓缓调转方向,如来时一般庄严肃穆地离去。风雪很快模糊了那明黄的轮廓。
宫门前,瞬间只剩下皇后、五公主与赵华筝三方,以及她们各自的随从。方才因帝王在场而刻意收敛的气氛,此刻微妙地松弛了一些。
皇后脸上那抹属于国母的端庄微笑未变,但眼神明显柔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感慨。她上前一步,再次握住赵华筝的手,这一次,力道更重了些。
“好了,这下总算能好好说几句话了。”皇后轻轻拍了拍赵华筝冰凉的手背,目光仔细地在她脸上逡巡,像是要通过这张酷似故人的容颜,确认些什么,“你父皇走了,咱们几个,总归自在些。”
她说着,牵着赵华筝的手,转身走向长乐宫,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追忆与怅惘:“这地方……本宫有多少年没好好踏足了。自你母后去后,陛下便封了此处,只让人定期打扫维护,不许旁人擅动一草一木。如今能亲眼看着你住进来,我这心里……”
皇后顿了顿,似乎有些哽住,随即又轻轻吸了口气,笑了笑:“瞧我,大喜的日子,说这些做什么。走,随母后进去,看看你母后当年为你费心布置的一切,可还合你的心意。”
赵华筝心头微涩。这份情谊或许掺杂了利益考量,但此刻皇后眼中的怀念与欣慰,做不得假。她顺从地被皇后牵着,低声道:“是,母后。”
五公主赵嘉和乖巧地跟在两人身后半步,目光好奇地打量着长乐宫的庭院陈设,适时地发出轻软的赞叹:“母后,您看这梅树枝干,生得多好,想必开春时定是香雪如海。还有这回廊的栏杆,雕的是小兔子呢,真可爱。”
皇后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顺着她的话看向庭院中的老梅和廊下稚趣的雕刻,眼中怀念更浓:“是啊,这些都是你母后亲自挑选、画了样子让工匠做的。她说,她的明微属兔,肯定是个活泼爱玩的性子,宫里处处都要有趣些才好。”她转头看向赵华筝,带着几分遗憾与怜惜,“只是没想到,你身子骨……”
赵华筝垂下眼帘,压下喉间的哽塞和眼底的酸涩。母后早在她一岁时病逝,又怎会知道她如今的性子,不过是些愿景。她轻声应道:“让母后挂心了。”
一行人步入正殿。
殿内温暖如春,陈设典雅,许多物件虽因岁月略显黯淡,却保养得宜,透着时光沉淀的温润光泽。
皇后显然对这里极为熟悉,不用宫人指引,便径自走到多宝格前,拿起一个半旧不新的白玉小兔子镇纸,那玉石温润,雕工却略显稚拙,兔子形态憨然,耳朵处还有一道极细的、未经完全打磨平滑的浅痕。
皇后的指尖在那道浅痕上轻轻抚过,眼神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这个……”她的声音温柔得近乎叹息,“是你母亲怀着你三个月时,胎像刚稳,便不肯再整日躺着。她嫌宫里的匠人做得匠气,非要自己动手。陛下拗不过她,只好寻了最软的白玉料子和最全的工具来。”
皇后顿了顿,眼底泛起真切的笑意与怀念:“她啊,就坐在这窗下的榻上,对着光,一点一点地磨,一道一道地刻。手上被工具磨出了好几个水泡,也浑然不觉。”
“她磨了足足半个月,才得了这么个小东西。”皇后将镇纸托在掌心,递给赵华筝看,“瞧,这里,耳朵边上,是最后一天,她有些心急,力道没控好,蹭了一下。她当时懊恼得直跺脚,说‘坏了,不完美了’。陛下却拿过去,看了又看,说:‘正好,独一无二。咱们的孩子,就用这个独一无二的。’”
皇后说着,眼眶微微红了,她将镇纸轻轻放回赵华筝手中:“华筝,你母后说,她的孩子,以后要用它压着最心爱的书页,写最了不起的文章,还要像这小兔子一样,平安喜乐,无忧无虑。”
温润的玉石落入掌心,沉甸甸的。赵华筝的指尖触及那道浅浅的划痕,仿佛真的能感受到,多年前,那位怀着无限爱与期盼的女子,指尖的温度与那份略带懊恼却满心甜蜜的心意。
赵华筝紧紧攥住了那枚小小的镇纸,汹涌的情绪几乎将她淹没。就在这时,皇后轻轻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连同那枚镇纸一起包裹在掌心。
皇后的手温暖而干燥,带着常年礼佛留下的淡淡檀香,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力道。
“好孩子,”皇后看着她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眼睫,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告诫的严肃,“这长乐宫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一草一木,一器一物,都沾着她的心血。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地方,是你堂堂正正的居所。”
她微微倾身,目光锐利地扫过侍立在殿门内外、那些屏息垂首却耳朵竖起的陌生宫人,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每个人听清:
“本宫今日把话放在这里——”
“往后,长乐宫内外一应事务,皆由公主裁夺。公主年幼体弱,需静养,不喜嘈杂,更不喜闲杂人等无端搅扰。若有那不长眼的,或是存了不该有的心思,把手伸得太长,扰了公主清净,或是让这长乐宫里的东西——无论大小贵贱——损了半分,丢了半件……”
皇后顿了顿,目光如同冰锥,缓缓刺向每一个可能的角落。
“无论他背后站着谁,本宫定会亲自过问,查个水落石出!这宫里,容不下欺主瞒上、吃里扒外的东西!凤仪宫的规矩,想必你们有些人,还未曾领教过。”
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重量,砸在每个人心头。
殿内殿外,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那些新拨来的宫人,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后背却隐隐有冷汗渗出。皇后这番毫不客气的警告,等于告诉所有人:
赵华筝和长乐宫,她凤仪宫罩定了,谁想动歪心思,先掂量掂量能不能承受皇后的怒火。
赵华筝心头震动。她没想到皇后会以如此直接、如此不留余地的方式,去维护她
虽说看得出来,皇后和她母后的情谊做不得假,可明明前世,这位端庄皇后只是铁面无私,不苛刻她的份例,在撞见四公主欺负她的时候秉公处理,怎么今生......
心念电转间,一个模糊的猜测浮上心头。
前世她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是九岁的事情,那时她早已向父皇求得入上书房的资格,没过多久,她就领兵亲征,也远离宫中。
与皇后再相见,她手中的兵权,她眼中的野心,足以让皇后警惕起她,和母后的情分自然抵不过一双儿女。
而今世,一个旧友留下的病弱公主,与其交好,就多一份联姻的筹码,为皇后的儿女铺路。
不过瞬息,心念既定,赵华筝抬眸看向皇后时,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与一丝被庇护后的安心与依赖。
“儿臣……”她声音微哽,似是被皇后如此强势的维护所触动,又强自压抑着情绪,“谢母后……如此厚爱。儿臣……儿臣定不会让母后失望,亦会督促自己,早日康健,不辜负母后今日回护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