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 6 章 ...

  •   翊坤宫。

      上好的银霜炭将室内烘得暖如春日,却驱不散此刻凝滞压抑的气氛。

      刘贵妃斜倚在铺着紫貂皮的贵妃榻上,一双保养得宜的玉手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香炉里的灰,脸上惯有的妩媚笑意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阴沉。

      她面前,四公主赵玉蓉直挺挺地跪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那张骄纵的小脸上犹带着不服气的红晕和泪痕,却不敢抬头。钱嬷嬷和几个随行的宫女太监远远跪在门边,头垂得几乎碰到地面,更是大气都不敢喘。

      “砰!” 一个斗彩缠枝莲纹的茶盏被狠狠掼碎在门边,滚烫的茶水和瓷片四溅。

      “不敬君父!不悌长姐!赵玉蓉,本宫往日里教你的规矩,你都就着饭吃了不成?!” 刘贵妃的声音并不尖利,却字字带着千斤重量,砸得赵玉蓉浑身一颤。

      “母妃!儿臣没有!” 赵玉蓉猛地抬头,眼圈通红,声音委屈又愤懑,“儿臣只是气不过!她赵华筝凭什么?一个病秧子,占了长姐的名头这么多年,毫无建树,如今就凭着那张脸像先皇后,父皇就把长乐宫给了她!那地方……那地方连儿臣想去住,您都说要徐徐图之!她配吗?!”

      “她配不配,是你说了算的?!” 刘贵妃厉声打断,手指几乎要点到赵玉蓉鼻尖,“是陛下金口玉言说她配!陛下的旨意,就是这天底下最大的配!你公然跑去静云苑,字字句句质疑陛下的安排,嘲讽你长姐德不配位,你是长了几个脑袋,敢替陛下做主了?!”

      赵玉蓉被噎得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儿臣……儿臣只是觉得不公平……”

      “公平?” 刘贵妃冷笑,“这宫里何曾有过你要的‘公平’?你以为陛下平日里随口夸你两句,抱一下你,你就是他最宠爱的公主了,那长乐宫,就算没有赵华筝,那也轮不到你。”

      她俯身,冰冷的护甲尖端几乎要戳到赵玉蓉的额头,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诛心:

      “长乐宫是什么?那是先皇后的遗泽,是陛下追思发妻的象征!那是能随便赏着玩的东西吗?那是要做给天下人看的‘孝道’与‘长情’!陛下给了赵华筝,是在全他自己的名声,是在给先皇后一个交代,是在堵前朝那些清流的嘴!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去争这个风头?你也配?!”

      赵玉蓉被这毫不留情的贬斥刺得脸色煞白,却仍梗着脖子,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不服气地争辩:“儿臣……儿臣......”

      “眼皮子浅的东西,如今眼见别人得了点好处,就沉不住气,跳出去当了这个出头椽子!你知不知道,你那些‘不公平’的蠢话,现在可能已经变成刀子,架在你自己的脖子上了!”

      刘贵妃打断了她的话,“本宫平日里是如何教导你的?在这宫里,可以狠,可以毒,但面上绝不能失了‘孝悌礼法’这四个字!尤其是对她赵华筝!你上次推她下水,本宫好不容易摆平下去,这次,你又被她扣上一个骄纵跋扈的帽子。到时候若被有心人稍加润色,传到前朝,你觉得会是什么后果?”

      不等赵玉蓉回话,她就接着说了下去,“‘贵妃之女,骄纵跋扈,对陛下钦定迁宫、病弱怀愧的长姐恶语相向,毫无仁孝之心’,哪家世家公子还敢娶你,不说本宫被说教女无方,德行有亏,连带着你皇兄的名声都会受牵连!”

      本朝立国,以礼法治天下,最重名教纲常。万事须得一个“名正言顺”,方算落定。前朝君臣如此,后宫更甚。永昌帝当年和先皇后的事情,名声至今有损,什么怀念,不过是蒙蔽世人的借口。

      赵玉蓉此刻终于被母亲接连的厉斥和描绘的可怕后果彻底吓住了。她想起自己脱口而出的那些话,想起静云苑外可能存在的耳目,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骄纵之气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惶恐。

      “母妃……儿臣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她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再不敢有丝毫辩驳,“儿臣只是……只是一时气昏了头,没想到这么多……求母妃救救儿臣,儿臣不想连累母妃和皇兄……”

      见她终于明白事理,刘贵妃胸中那股怒火才算稍稍平息。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惯有的笑意。

      “现在知道怕了?晚了!” 她语气依旧严厉,却不再那般激动,“但事已至此,哭有什么用?给本宫爬起来,按本宫说的去做!把你那点小心思和委屈都给本宫收好了,一丝一毫都不准再露出来!”

      她将之前吩咐的“装病”、“送礼”等补救措施再次强调一遍,每一个细节都叮嘱到位。

      赵玉蓉这次听得无比认真,连连点头,再不敢有半分异议。

      而另一边,静云苑内。

      赵华筝被四公主童言无忌气得急火攻心,病情加重的消息不知怎么又传到了永昌帝的耳中,次日下午,永昌帝就带着人再次来看她。

      “陛下驾到——”

      静云苑内宫人纷纷跪地行礼。

      可床上的赵华筝却似乎毫无察觉,只是眉头蹙得更紧,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痛苦呻吟。

      永昌帝的脚步比通报声更快。

      话音未落,他便已大步踏入这间改善后温暖舒服的宫室,

      静云苑朝向不好,哪怕是下午,室内也点着烛火。

      昏黄的烛光下,赵华筝的脸白得像一张揉皱的纸,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只有双颊因高烧而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她蜷缩着,瘦骨嶙峋的肩胛在单薄的中衣下微微颤抖,枕边那抹刺目的血迹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

      感受到外面的动静,赵华筝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心脏突然很难受,像是被一双大手紧攥着一样。

      那双雾蒙蒙的眸子起初是涣散的,待看清眼前人时,骤然睁大。

      谢时衍?!他怎么会在这里?

      视线微微偏移,顺着明黄色的衣角往上看去,是永昌帝。

      她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挣扎起身,却因高烧无力,只能徒劳地动了动,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

      “父……父皇……儿臣……咳咳……”

      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打断了她的话,她痛苦地蜷缩起来,捂着嘴,单薄的脊背剧烈起伏。

      咳声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刺耳,赵华筝只觉得肺腑间像被冰锥反复刺穿,喉头腥甜,眼前阵阵发黑。就在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时——

      一盏茶递到她面前,赵华筝顺着对方的手小口啜饮,温热微甘的茶汤滑过干涩的喉咙,似乎好受了一下,眼前昏黑褪去,她也看清了来人。

      谢时衍不知何时上前,此刻正半跪在床榻前。他依旧低垂着眼,姿态恭谨,可尖锐的恐慌却铺天盖地地朝赵华筝袭来,带着几乎要淹没人的恐惧和焦灼,让她喘不过气。

      她轻轻吸了口气,压下喉间翻腾的咳意,虚弱地牵了牵唇角:“多谢……谢公子。”

      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因这盏茶而多了几分生气。

      谢时衍依旧垂着眼,只是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了松。

      “臣分内之事。”他的声音平稳无波,那些恐慌也总算松动些许。

      “倒是个细心的。”永昌帝忽然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谢蕴教子有方。”

      谢时衍立刻躬身:“陛下谬赞。家父常教导臣,见人病苦,当怀仁悯之心。臣见公主咳得辛苦,想起家中弟妹病时,饮些温茶总能舒缓些许,故而僭越,请陛下恕罪。”

      永昌帝不置可否,目光转向赵华筝:

      “李仁今日来过吗?”

      崔嬷嬷抹着泪:“来、来过……李院判说,公主这是急火攻心,又受了寒气,伤及肺腑根本……”

      倒是一如既往的常话,伤及肺腑,不过急火攻心......

      “四公主对你说了些什么?”

      赵华筝垂下眼帘,长睫颤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猛地抿紧了。那双酷似先皇后的眼眸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更深的水雾,不是委屈,更像是一种……难堪的闪躲。

      她轻轻摇头,声音微弱却坚定:“没什么,四妹妹只是来看看儿臣,是儿臣自己不争气……”

      话未说完,喉咙里忽然涌上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甜。

      “咳咳……咳——!”

      她猛地侧过身,剧烈地呛咳起来,比方才更加撕心裂肺。她爬在床沿,整个人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痛苦地颤抖着。
      这次竟咳出一小口血沫,染红了素帕。

      那抹猩红在雪白的帕子上格外刺眼。

      “殿、殿下!”崔嬷嬷失声惊呼,老泪纵横。

      几乎在同一时刻,一股尖锐到几乎撕裂灵魂的剧痛,伴随着滔天的怒火与冰冷的杀意,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入赵华筝的心口!

      赵华筝被这突如其来的强烈共感冲击得眼前再次发黑,握着染血帕子的手微微发抖。
      谢时衍,收敛一点啊......

      “哐当!”

      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突兀响起。

      不过一时间没人在意,崔嬷嬷和福安连忙端茶倒水,伺候着赵华筝,路公公指使着下人再去请太医。屋内瞬间忙成一团。

      永昌帝的目光被素帕上那抹猩红吸引,久久未能移开眼。但不过是几个呼吸间,他就收拾好情绪,循着瓷器碎裂声看去
      。
      谢时衍面色惨白如纸,脚下是一个打翻的茶盏。太监宫女不小心撞开她奔向赵华筝,他也只是愣愣地前进几步,扶着床架稳住身形。那双素来沉静的眼眸里翻涌着近乎失控的情绪,震惊、痛楚、愤怒,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

      那眼神太过激烈,太过赤裸,绝不该是一个年仅九岁的少年看着一位陌生公主该有的眼神。

      赵华筝挥散开身边的人,撑着床坐了起来。崔嬷嬷和福安站在一旁,恰好挡住了永昌帝看向谢时衍的视线。
      “慢些,别踩着瓷片。谢公子吓着了吧,崔嬷嬷给谢公子倒一杯热茶。”

      赵华筝看向谢时衍,她努力平稳着声线,压下喉咙的痒意,又接着道:

      “儿臣失态,父皇今日怎么带着谢公子来了?”

      永昌帝的眸光陡然转深。

      他看得出赵华筝对谢时衍的维护,但是看在幼女病弱的份上,他没有再说些什么。

      崔嬷嬷连忙应声,小心翼翼绕过地上的碎瓷,去倒热茶。

      谢时衍依旧僵在原地,扶着床柱的手指节泛白,胸膛剧烈起伏。赵华筝那安抚的话语传来,他浑身一震,仿佛从梦魇中惊醒。他猛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臣失仪!请陛下恕罪!”

      “去,坐着歇息会吧。”

      永昌帝摆手让他起来,“这便是谢家那孩子,谢时衍。前几日擅闯静云苑,便是为了给你送炭火药材。朕念他年幼赤诚,又确是一片仁善之心,未曾重罚。”

      “今日带他来,一是让他当面给你赔个不是。二来……”

      永昌帝的视线落在脸上,语气缓了些,“你身子弱,年后若好些,也该正经进学。开春就去上书房吧。”

      赵华筝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上书房,那是皇子与少数得宠宗室子弟读书之处,前世她直至九岁才入上书房学习。这一世,竟来得这样早,这样……突然。

      “谢家小子也算与你有一面之缘。”永昌帝的目光转向已从地上起身、垂手立在旁的谢时衍,淡淡道,“他早已入上书房旁听,学问扎实,性情也稳。等你入学,他就是你的伴读。”

      伴读。

      这两个字落下,室内静了一瞬。

      只见谢时衍躬身行礼,声音清晰而坚定:“臣,谢时衍,谨遵陛下旨意。定当竭尽所能,辅佐公主殿下学业,尽心看顾,绝不敢有负圣恩。”

      他的姿态恭顺至极,言辞恳切,看上去荣辱不惊,可只有赵华筝知道,在他躬身领命的瞬间,喜悦和紧张瞬间上涌,一瞬间,赵华筝听见自己的心跳是如何的如擂战鼓。

      赵华筝的呼吸微微一滞。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异色。

      共感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谢时衍这人什么都藏着掖着,但情绪却起起伏伏扰人心绪。

      永昌帝似乎对谢时衍的回答还算满意,微微颔首。

      “既如此,你便先退下吧。好生准备,年后公主入学,朕要看你的表现。”

      “是,臣告退。”谢时衍再次行礼,退后几步,才转身离去。

      不再去看谢时衍,永昌帝又吩咐路公公。

      “传朕口谕。”

      路公公立刻躬身:“老奴在。”

      “四公主赵玉蓉,言行无状,冲撞长姐,即日起禁足翊坤宫思过,无朕旨意不得出宫门半步。抄《孝经》、《女诫》各百遍,每日交由皇后查验。”

      “刘贵妃,”他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教女无方,罚俸三月,闭门思过半月。”

      “另,把内务府总管给朕叫来。”

      路公公心头一跳:“是。”

      永昌帝转过身,重新看向床上那个因他这番话而怔住、眼眶迅速泛红的孩子。

      “长乐宫的修缮,加派人手,三日之内必须完工。”他的目光落在赵华筝苍白的脸上,帝王的眼神深沉难辨,“三日后,朕亲自送你过去。”

      话音一转,永昌帝又说到了谢时衍身上,“谢家是百年清流,门风严谨。谢时衍,是谢蕴悉心栽培的嫡长子。你多跟他学学,等你大些,朕亲自给你挑一个驸马。”

      “儿臣明白。”赵华筝轻声应道,脸上适时地露出感激与些许不安,“谢父皇为儿臣筹谋。儿臣定当……定当努力进学,不负父皇期望。”

      永昌帝看着她,良久,才缓缓抬手,似乎想坐些什么,可指尖最终只是虚虚拂过她的发顶。

      “好好养着。”他说,语气比刚才柔和了些许,“往后,缺什么,少什么,受什么委屈,直接让人来告诉朕。”

      说罢,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路公公小跑着跟上,在皇帝身侧低声禀报:“陛下,方才翊坤宫的钱嬷嬷送了礼来,说是贵妃娘娘的一点心意,给大公主压惊……”

      永昌帝脚步未停,只淡淡道:“退回去。”

      “……是。”

      雪越下越大,将宫道铺成一片素白。

      永昌帝独自站在风雪中,路公公和一众宫人守在长乐宫外。

      飞檐斗拱在雪光中勾勒出流畅的轮廓,朱漆大门半掩,隐约可见里面精致富丽的陈设。窗棂是特制的琉璃与细绢交叠,既明亮又避风。每一处细节,都看得出当年那个女子是多么用心地,想要为她的孩子创造一个温暖明亮、远离风雨的天地。

      “阿沅……”他低声唤出一个尘封多年的名字,声音轻得被风雪瞬间吞没。

      静云苑内。

      赵华筝抬起手,看着自己苍白瘦弱的手指,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方才那口血,是真的。

      病情加重也是真的。

      可唯有一点是假的——

      永昌帝是来试探她和谢时衍的关系的,那个人,上辈子也是这样。该说她这位父皇太过敬业吗,竟然相信永感情把持住谢时衍,大靖就多一个忠臣,能臣。

      不过他确实也没有错信,谢时衍也确实守了大靖二十年。

      只是,赵华筝想起她咳血时,永昌帝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痛色。

      那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在看那个早已化为枯骨、却永远活在他记忆最深处的女子。

      她的母亲。

      赵华筝缓缓握紧手指,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疼。

      可这疼,让她无比清醒。

      “嬷嬷,”她轻声开口,“收拾东西吧。”

      “我们很快,就要回家了。”

      长乐宫。

      母后为她准备的家。

      而这一次,她不会再让任何人,夺走属于她的东西。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