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025南市 | Rain and Tear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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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叫沉星的孩子，韩之言这才认真仔细地，从上到下瞧了个仔细，看模样不过六七岁，但身高已经差点就可以到丁玲的肩膀。
这个随她妈。
及肩的长发齐整整的披着，中间零星有些微黄，眉毛宽而稀疏，明显的双眼皮倒是让一双眼睛落落有神，一看就是内心世界很丰富，很善于思考的样子。
这个也随她妈。
下楼之前几次眼神相交，不认识但是仍然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如今听到这样连展绮都惊讶不已的决定，她也只是继续抿嘴笑笑，没有失去母亲强烈的痛苦，也没有对陌生人的不信任，亦没有要选择自己接下来的生活的纠结和犹豫 ，情绪异常的稳定。
这个也随她妈。韩之言想。
小女孩突然走过来，捏了捏韩之言不自觉拽紧的右手，然后摇了摇，示意韩之言看着她。
“妈妈。”
？？
纵使提了一口气，甚至做好了即使韩章，丁玲不同意 ，她就不由分说带着孩子就走的准备 ，冷不丁的这个称呼 ，也让她浑身一颤，眼神迷茫。
“妈妈说让你带她回家，让我跟着你。”
“……”
展绮在旁边饶是松了一口大气，孩子诶，你说话能不能说全乎，不然她还以为今天踏入了什么大型家庭伦理剧现场。
“之言。我知道你。”
过了许久，坐在沙发上的丁玲才缓缓起身，示意之言坐在自己一侧的单人沙发上，也为展绮搬了餐椅，这才坐回原位，调整好姿势开口。
“我只是想问你，对韩之喻来说，到底 ，哪里算是家？”
丁玲原本直视韩之言的眼神 ，说到韩之喻的名字的时候 ，不自觉地移开到了茶几上，顺手拿了一颗为来往宾客准备的沃柑，自顾自剥了起来。
“我以为你们很清楚。”
韩之言笑了，她很想轻蔑地笑出声，但满嘴满脸，却都是苦涩。
“9岁之前，你们要做生意赚钱，一年回西城一次，半个月时间，有十四天都在外打牌，那个时候，她是你们的旅社和餐馆的小工。她哪有家？”
“9岁，你们回来了，她无数次的目睹你们吵架，看着你们发疯，无数次在跟爸爸还是跟妈妈的选项里，选择沉默。那个时候，她是你们婚姻辩论赛，甚至拳击赛的裁判和观众 。她哪有家？”
“99年，眼看千禧年快到了，你们终于决定离婚了。她发现之前那个让她难受的选项，甚至都没有存在过，你，走了。”韩之言看了一眼丁玲，“你，废了。”又看了一眼一直靠墙站着的韩章。
“抱歉，比较直接。”
丁玲分给她和展绮一人一半沃柑，她拿了，又放在了茶几上。
“你去了哪里，她不知道。你为什么酗酒，她知道一点，但她无能为力。那个时候，她是你们婚姻失败的最大受害者，但是没有人在意。她哪有家 ？！”
丁玲继续剥着第二个沃柑，手上仿佛被卸力了一般，迟迟无法剥下一块完整的橘皮，韩之言侧目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已经站不下去，落到沙发扶手上靠着的韩章。
“之言……”展绮是率先听不下去的人，“别说了。”
“是，后面的事，连你，一个只和她讨论买什么衣服的人，都知道，不是吗？”送上门的展绮，也被火的边缘灼烧。
韩之言拿出了刚买的智能手机，把声音调到最大，点开之喻最后那段语音。
“带我回家，把沉星养大。”
“只当我妄言了，你们姑且听之吧。”韩之言准备起身，“刚才那些，也不是韩之喻跟我说的，是我自己，从她的只言片语里，从她记在□□空间的日记里，从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朋友口中，慢慢拼凑的。”
“我叫你们爸妈，是替她叫的，也是对她叫的。我也很不理解，她既然从没有真的把自己当过我的姐姐，又怎么能，理所应当，到这种地步。”
“我跟她7年，不对，7年零234天没见了，我花了点时间又重新拼凑起，这个在我的生命里占据了大多数日子的韩之喻。我想，她只是觉得，我，这个假妹妹，这个假修士，会比你们这对真父母，更适合，来安顿她，以及她的孩子。”
“对不起 ，我也暂时无力找出很体面的说辞，来替她说明，你们二位见谅。”
“我去补个觉，沉星，你收拾下吧，我们晚上就走。”
语毕，韩之言打开次卧的房门，走了进去。她还来不及理顺脑子里混乱的信息，甚至也没有想好，是不是真的要养大这个孩子，但心里升起的恨意 ，她能够看见。
这间卧室的陈设没有变，依旧是10年前的样子。
……
“你要买房，我凑个份子呗，这样以后我来南市出差，就有地方住了。”
“你有钱？”
“不是我说 ，阿姐，你对我有点认知好吗，我现在是自媒体大咖，100多万的粉丝呢！”
“不用。”
“切…”
“挑吧，书桌你自己选，其他的我让设计师看着安排。”
书桌还是韩之言10年前挑的那张，胡桃木拼接，她最喜欢左边三分之一处的树的疤痕，年轮被切断了，像是一场大火，抑或一场暴雨。她还多选了一样东西，书桌旁的黄铜矮柜，很重，四个师傅加上设备，弄进这间屋子，都异常费劲儿。
一切都很熟悉，很久以前她不小心手抖，咖啡杯摔到了地板上，那个印记还在。一切又很陌生，应该韩章这些天在这里住的，烤烟的味道夹杂着劣质的酒精，熏得她难受。
“你不要在房间里抽烟。当然，最好是不要抽烟。”
“那我写不出来东西嘛，姐姐……”
“那说明，你没有那么想写。”
“韩之喻，你是怎么长的啊，为什么可以从7岁，到现在，都这么冷静理智啊。”
“不知道，不准叫我的全名。”
“噢。那叫什么？小鱼儿？小鱼儿。小鱼儿！”
“没大没小。还有，不要写故事把自己写进去了，我们是初一才认识的。”
“那是因为你失忆！”
“我没有失忆。”
“小鱼儿只有七秒钟记忆，你记得15年，已经不错咯！算了……”
……
黄铜矮柜因为常年不开，滑轨黏黏糊糊的，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拉开。韩之言搬走，或者说偷偷离开的那天，已经把自己大多数的物什都捡走了，她不想将来有一天，因为任何原因，来到这个房间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东西，被韩之喻清理了。
保留一点自尊心的吧，总是要。
抽屉拉开，里面竟然没有多少灰尘，想来阿姨还是会定期打扫。第一层的抽屉里空荡荡的，里面只有一个20cm见方的木盒，这个木盒上面是一个穿着红裙子跳舞的吉普赛女孩。
韩之言再熟悉不过了，那是韩之喻从丹麦旅行时带回来的，另外一只弹手风琴的，她送给了自己。
……
“我觉得这个木盒拿来装首饰，有点可惜。”
“那你想拿来干嘛。”
“你都给我，我一个月后还你。”
“你别是两个都想要吧。韩之言，做人不要太贪心啊…”
“放心放心，交给我，一个月后保准物超所值！”
……
没有灰尘，韩之言依旧用袖子掸了掸灰，双手把这个木盒抱到桌面上，翻转过来 ，拧动发条 ，木盒里的簧片开始过了1秒开始振动，发出声响，C大调，44拍，熟悉的旋律响起……
“Rain and Tears are the same
But in the sun
you’ve got to play the game
When you cry in winter time
You can pretend，It’s nothing but the rain”
八音盒只有音律，歌词却自动在韩之言的脑海里播放，那一年她去沪城，找了两天，终于找到能定制八音琴的师傅，将一个30音的Rain and Tears，韩之喻最爱的电影的插曲，塞进了这个丹麦木盒里。
You can pretend,It’s nothing but the rain.
How？How can I pretend？
姐姐，我如何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如果我也只是，恰好路过了台南的车站，进入了一个台球室，偶然间认识了一个叫做春子的姑娘……或许，可以吧。
可是，姐姐，在我这短短30多年的生命里，你几乎出现在了每一个重要的节点和场合里，现在，甚至连一场真正的告别都没有，你就不辞而别了。
你凭什么。
……
“怎么样，怎么样，这才是这个木盒最应该成为的样子！快夸我……”
“不错不错，你真棒！”
“你这哄孩子呢？”
“你不就是孩子……”
“我跟你说，你哄不好了，我迟早有一天会离开你这个冷血的人的，离开的时候一句话都不会说，你就等着Rain and Tears，are the same吧！”
“……”
“姐？”
“嗯，别告诉我 。”
老师傅的手艺还是扎实，这么多年过去了，1分钟的曲子，一点都没有跑音或者断点。韩之言打开木盒的盖子，准备在一个好一点的声场环境，再听一遍。里面竟然夹着一张很小的纸片，还是那个熟悉的姚体变种，韩之喻不知道哪一年什么情况下写的——
“言言，对不起。没有说一声，就走了。”
“你在报复我，韩之喻！”
次卧发出一声巨响的时候，客厅里丁玲和展绮在招呼新一波来吊唁的人，韩之喻的同事拉着丁玲的手，在诉说曾经之喻对她们的照顾。
展绮下意识跑过去敲门，只听得里面，韩之言一声巨大的咆哮，嘴里嘟囔说着一些碎词儿，继而开始不受控的嚎啕大哭。
“…之…”展绮想要唤她，但停住了，这或许才是韩之言应该的正常反应吧。
从进入这个房间，下楼问的那几个问题，听到语音，跟林穆电话 ，上来安排后事，这些冷静、客气和周到，一点都不韩之言。
她知道，不，她能想象，猝然之间，失去一生挚爱，有多痛。
展绮没有再去与来往宾客寒暄，默默站在走廊，靠在墙上，听韩之言的失控、发疯，像是在听一场久违的暴雨，电闪雷鸣冰雹，一头狮子用尽了所有力气，咆哮。
她看了一眼挂在餐桌上面的那张身份证照。
幸好，那个人，听不到。可惜，那个人，听不到。
……
“诶，之喻，我还是联系不上之言，她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不用担心，没事。”
“她是去国外了？但不至于啊，微信都不用了吗？该不会是被骗到某北去搞诈骗了吧。”
“没有。”
“那你知道的咯，去哪儿了你倒是说呀。”
“她去做她想做的事情了，放心吧。”
“账号不更了，公司不要了，连，妈都不要了？”
“嗯。连我，都不要了。”
“啊？”
“我是说，她追求她想要的生命状态，挺好的。”
……
时至今日，展绮终于确信，当初那句，连我，都不要了，不是自己听错了。
……
“我今天看了一部特别好看的剧，下到ipad里了，你要看吗？”
“不了，想歇会儿。”
“要联系一下之言么，你有她联系方式的吧？”
“我之前，给她写了点东西。”
“啥？一张纸？寄给她么？我帮你叫顺丰。”
“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
“等我，走了之后吧。”
“啊？之喻，你要有信心啊，廖主任不是说现在这个特效药，欧洲那边临床效果还蛮好的嘛。”
“如果有效，也就不用寄了，不是吗？”
……
她记得韩之喻鲜有的在病床上，在看向窗外，哪怕阴沉的天空，露出了笑容，很轻柔而坚定地说，
“那我会去找她。”
那张纸的七个字，后来她看到了，此刻卧室里的风暴，彼时韩之喻的笑，让她心像是被一个钢爪牢牢捏住，她为什么，不能早点洞察到，这两人之间的情感之深，为什么就不能趁韩之喻睡着了，去检查了，随便什么时候，擅作主张，把那页纸，先寄出去。
窗外的雨还在下，韩之言哭累了，是真的累了，一整夜没有睡觉，一整日没进食，她感觉自己好像看不见东西了，也听不见外面那些窸窣的声音了。
她想不如睡觉吧，要不还是回雅青吧，但是这些，现在还有什么意义吗？填饱肚皮，按时睡觉 ，还有意义吗？活到100又怎么样呢。修心悟道，破除八苦，还有意义吗？连执的对象的都不存在了。
……
“姐，我想重新起一个名字，来写我的小说。”
“为什么？”
“你想啊 ，我现在为了博流量，天天都是在写一些段子，根本很多东西都是来不及深思熟虑就发出去了。要是我以后成了大作家 ，这些不都是黑历史了吗？”
“这些都是你啊，段子也好，文学创作也好，碎碎念也好，都是你。”
“知道姐姐你觉得我哪哪都好啦，但我想了一个特别喜欢的笔名。”
“什么？”
“你看我写给你啊 ，星沉海底当窗见……李商隐的一首诗，是不是特别好。我就想要叫，沉星！有没有那种宇宙熵增到了终局，最后一颗沉下的星星，那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沉星……”她突然觉得，韩之喻仿佛给她布下了一张精密的网，让她只得循着她的步调，继续，走向一条她从未设想过的路……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2025南市 | Rain and Tear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