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攀（百合商战版）》沈悬

5、心底的话

　　苏念的心脏，像是被这两个字狠狠撞了一下，骤然缩紧，随即疯狂地膨胀跳动起来。
　　沈清澜再次拿起了苏念那张被她放在一旁桌面上的、略显单薄的名片。这一次，她没有只是看着，而是伸出右手，用食指的指腹，很轻、很慢地，几乎是带着一种摩挲的、确认般的触感，拂过名片上凸版印刷的“苏念”两个字。那个动作很自然，却无端地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专注，仿佛在通过指尖的触感，阅读这个名字背后的笔画与重量。
　　然后，她才从自己随身那个设计极其简洁、却质感厚重的高级名片夹中，抽出了一张卡片。
　　同样是纯白色。但质地完全不同。更厚，更挺括，边缘切割得光滑如镜。上面只有两行字：沈清澜。云裳集团，首席执行官。一个企业邮箱地址。没有私人电话，没有多余头衔，干净、凛冽、充满距离感。
　　她将这张纯白厚重的名片，递向苏念。
　　“下周，如果你方便的话，”她的声音平稳无波，“可以来云裳。我们或许可以好好聊一聊，关于‘载体’，关于‘温度’，以及……关于如何在‘温差’中，找到对话可能性的那些事。”
　　她的指尖在递出名片时，无可避免地，与苏念急于接过的指尖，发生了第二次短暂的接触。
　　这一次，接触的面积更小，时间更短。
　　但苏念无比清晰、无比确定地感觉到了。
　　那冰凉光滑的指甲之下，对方食指指腹的皮肤，不仅是柔软的，而且，真的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却无比真实的、活生生的暖意。
　　不是错觉。
　　那暖意一闪即逝，快得像幻觉，却像一颗烧红的炭星，猝不及防地烙在了苏念同样滚烫的指尖上，留下一种尖锐的、战栗的、难以磨灭的感官记忆。
　　“具体的时间安排，我的助理稍后会联系你。”沈清澜几不可察地颔首，那姿态优雅而疏离，像天鹅在湖心曲颈整理羽毛。随即，她没有任何拖沓，干脆利落地转身。
　　深灰色的西装裤摆，随着她转身的动作，划出一道利落而流畅的、充满力量感的弧线。她甚至没有再看苏念一眼，便迈开步伐，瞬间重新融入了那片衣香鬓影、光影交错、充斥着权力低语与资本气息的深海之中。方才那短暂却充满了无形交锋、言语机锋、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妙张力的对话，仿佛只是深海表面偶然泛起的一个气泡，破裂之后，再无痕迹，只剩下冰冷的、巨大的平静。
　　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苏念独自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纯白、厚重、边缘锋利的卡片。卡片坚硬挺括的质感，紧紧贴着她汗湿滚烫的指腹和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冰凉与灼热交织的触感。
　　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沈清澜指尖那一触即逝的触感——冰冷的表层，其下那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以及……那摩挲过她名字的、专注的力度。
　　李可不知何时已经凑到了她身边，眼睛亮得惊人，努力压抑着兴奋，用气声急促地问：“怎么样怎么样？拿到了吗？她说什么了？态度怎么样？有没有戏？”
　　苏念的视线，依旧有些失焦地望着沈清澜消失的方向。那里只剩下华丽的水晶灯折射出的迷离光影，和穿梭其间的、模糊的人影。她轻轻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那缕独特而冷冽的雪松香气，尚未完全散尽。丝丝缕缕，顽固地缠绕在她的呼吸之间，钻进她的鼻腔，沉入她的肺叶，仿佛要在那最柔软的组织上，刻下独一无二的印记。
　　“嗯，拿到了。”她的声音有些飘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将那张名片，小心地、用力地按在了自己左侧胸口。单薄的衬衫布料之下，心脏正以完全失控的、近乎疼痛的疯狂节奏，剧烈地搏动着，“咚咚、咚咚、咚咚……”一声声，沉重而清晰地撞击着那张坚硬的名片，也撞击着她自己的掌心。
　　“她说什么？”李可追问，满脸急切。
　　苏念缓缓转回头，看向李可。她的眼神还有些恍惚，瞳孔深处却跳动着一种李可从未见过的、异常明亮而复杂的火焰。
　　“她说……”苏念顿了顿，仿佛在回味，又仿佛在确认，“……聊聊‘载体’和‘温度’。还有……在‘温差’里，找到对话的勇气。”
　　李可愣住了，一脸茫然，完全没听懂这如同暗语或哲学命题般的回答：“啊？什么载体温度？这……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有戏还是没戏啊？”
　　苏念没有解释，也无法解释。
　　她只是再次转过头，望向那片已经空无一人的、沈清澜曾站立过的位置。心脏还在胸腔里剧烈地、不安分地冲撞着，不是因为看似唾手可得的商业合作机会，也不是因为可能随之而来的资源与光环。
　　而是因为……
　　那惊鸿一瞥间切割开浑浊空气的冷冽气息，那沉稳如猛兽巡猎的步伐声响，那沉重通透、仿佛能吞噬一切光芒又孕育一切可能的深邃目光，那指尖两次短暂接触时、冰层之下猝不及防泄露的微弱暖意，那唇角转瞬即逝的微妙弧度，那眉梢一次缓慢的挑动……
　　所有这一切细节，琐碎的，强烈的，冰的，暖的，遥远的，逼近的……像一场毫无预兆的、密集而精准的饱和打击，又像一颗名为“沈清澜”的、构造极其复杂的子弹，以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也无从防御的玄妙方式，悄无声息地，精准无比地，击穿了她所有理性的预设、商业的算计、以及那层自以为坚固的心理防线。
　　不是贯穿伤。
　　是正中靶心后的，剧烈共振。
　　原来世界上，真的存在这样一种人。她甚至不需要刻意展示任何东西，不需要说什么漂亮话，仅仅只是“存在”在那里，就像一座突然在你人生地平线上拔地而起的、覆满皑皑白雪的孤绝山峰。你明明知道靠近可能意味着迷失路径、氧气稀薄、甚至被突如其来的雪崩彻底掩埋，却无法控制地被那纯粹到极致的光芒、凛冽到刺骨的清晰气息，以及山体内部可能蕴藏着的、不为人知的、滚烫的地核与生命脉动所吸引。
　　你开始不由自主地仰望。心底某个角落，甚至生出了危险的、想要攀登的渴望。
　　风，起了。
　　来自那座雪山之巅的风，冰冷，强劲，带着松针与雪粒的味道。
　　苏念清楚地知道，从这一刻起，这阵风会将她带往何处，已不完全由她掌控。
　　那庞大而美丽的雪山的阴影，已经悄然笼罩了她未来的轨迹。
　　而她的指尖，还残留着那一丝，来自冰封之下的、幻觉般的暖意。
　　名片紧紧贴在胸口，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坚硬的边缘几乎要嵌进皮肤里。心脏的搏动一声声传来，通过骨骼和血肉，清晰地传导到耳膜，咚咚，咚咚，沉重而紊乱，像是刚刚逃离了一场追捕，又像是莫名其妙地闯入了一片禁地，肾上腺素还在血液里横冲直撞，留下阵阵虚脱般的亢奋与茫然。
　　李可的脸在眼前晃动，嘴巴一张一合，声音却像是从水底传来，模糊不清：“念念？苏念！你没事吧？脸这么红，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苏念猛地眨了眨眼，焦距慢慢对准。会场柔和的灯光，周围重新变得清晰起来的嘈杂人声，香槟塔折射出的细碎光芒，穿着华服低声交谈的人群……现实感如同退潮后又重新涌上的海水，缓缓将她包裹。她松开按在胸口的手，那张纯白的名片已经被她掌心的汗渍和胸口的温度捂得有些发软，边缘也不再那么锋利。
　　“我没事。”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比刚才镇定了些，但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就是……有点累，刚才太紧张了。”这个借口半真半假。累是真的，紧张也是真的，但此刻充斥着她身心的那种复杂情绪，远非“紧张”二字可以概括。
　　她将那张名片小心地放进随身包里一个带拉链的内袋，动作很慢，像是安放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指尖划过名片光滑的表面，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沈清澜的冷冽气息，与包里柠檬糖和圆珠笔的味道格格不入。
　　“那她到底怎么说？”李可急不可耐，凑得更近，几乎要贴到她耳边，“我看你们聊了好一会儿！有戏吗？是不是要后续接触？什么时候？”
　　苏念闭了闭眼，沈清澜那双榛褐色的、深不见底的眼眸，和她最后那句关于“勇气”的话，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她睁开眼，看向李可，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专业而冷静：“她让我们下周去云裳公司具体聊。助理会联系我敲定时间。”
　　“Yes！”李可低低地欢呼一声，拳头在空中挥了一下，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狂喜，“太好了！我就知道！今天演示这么成功，沈清澜只要不瞎，绝对能看到我们的价值！云裳啊念念！要是能拿下云裳的合作，哪怕是小小的一个试点项目，咱们‘织梦’就彻底站住脚了！A轮融资绝对稳了！林薇知道了肯定得乐疯！”
　　他的兴奋像一团跳跃的火焰，热烈而直接，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和商业上的精准算计。这很正常，这本来就是他们此行的最大目标，也是支撑他们熬过无数个通宵的最大动力。
　　可苏念看着李可兴奋的脸，听着他噼里啪啦的展望，心底却泛起一种奇异的隔阂感。仿佛李可谈论的，是另一个平行世界里、一件与她有关却又似乎隔着一层的“商业项目”。而她刚刚亲身经历的那短短几分钟，那个充斥着无声交锋、目光重量与指尖温度的世界，才是真实发生在她身上的、滚烫的“事件”。
　　价值。合作。试点。融资。
　　这些词从李可嘴里说出来，清晰、理性、充满吸引力。可此刻在苏念听来，却有些空洞。她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向那双眼睛，那声线，那指尖一触即逝的暖，和那句“……敢于在‘温差’中，依然选择传递甚至创造‘温度’的勇气”。
　　勇气？
　　沈清澜在说这个词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是在评价她苏念刚才那番略带冒险的言论？还是在暗示云裳内部推行变革所面临的阻力？或者……只是她随口一说，并无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