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攀（百合商战版）》沈悬

4、勇气

　　自由交流的时间到了。会场里舒缓的背景音乐声调高了一些，人们开始起身，举着香槟或饮料，走向自己感兴趣的目标。
　　苏念知道，她必须过去。这不仅仅是商业计划中关键的一环，是李可口中通往成功的“最优解”，此刻，更成了她内心那头被沈清澜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轻易唤醒的、躁动不安的野兽，所咆哮着催促她去完成的、充满危险诱惑的仪式。
　　她端起之前那杯已经不怎么冰、气泡也消散大半的柠檬水，指尖却依然滚烫。穿过衣香鬓影，穿过那些或真诚或敷衍的恭维、寒暄与试探性的攀谈。越靠近前排，空气中那缕独特的、冷冽的雪松香气便越清晰，像一条无形却坚韧的丝线，缠绕着她的嗅觉神经，也无可抗拒地牵引着她的脚步，走向那个气场的中心。
　　沈清澜正与人交谈。对方是位看起来颇有分量的中年男士，正侃侃而谈。沈清澜侧身对着苏念走来的方向，那张在变幻灯光下的侧脸，轮廓优美得像古典油画中走出的女神肖像，每一根线条都经得起最严苛的审美推敲。她听人说话时，眼帘会微微垂下，浓密的长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安静的阴影，这个姿态奇妙地中和了她身上那种过于强烈的、带有压迫感的掌控气息，多了一丝……易碎感？还是专注带来的柔和？苏念被自己脑海里再次蹦出的、不合时宜的形容词弄得心绪又是一乱。
　　她在距离沈清澜大约两步远的地方站定，这是一个既不会显得冒昧闯入，又能清晰听到对方谈话内容的礼貌距离。她静静地等待着，手心的汗似乎又冒了出来，她不着痕迹地将握着杯子的手移到身侧，在裤缝上轻轻蹭了一下。
　　沈清澜与那位男士的对话似乎告一段落，男士举杯示意后转身离开。就在他转身、沈清澜的目光即将收回，可能投向另一位等候者或准备离开的瞬间——
　　沈清澜仿佛心有所感。
　　她没有经历任何寻找或确认的过程，没有环顾四周，目光便径直地、精准地，如同早已设定好坐标的导航，落在了苏念的脸上。
　　那么自然，那么直接。就像她早就知道，苏念一定会过来，并且一定会站在这个位置，这个距离等待。
　　那目光骤然临身，比之前台上台下任何一次远距离的注视，都要沉重百倍，清晰百倍，也……真实百倍。沉静如古井水，通透如水晶，带着一种能映照出一切虚饰与伪装的、冬日湖水般的凛冽凉意。
　　苏念感觉自己的呼吸在那一刹那都屏住了，胸口有些发闷。那目光里没有好奇的探寻，没有上位者惯有的审视压迫，甚至没有常见的、面对陌生拜访者的礼貌性询问。它只是平静地接纳了她的出现，仿佛在说：我知道你会来，我在这里。这种平静的“已知”，反而让苏念所有事先打好的腹稿、准备好的专业说辞，瞬间卡在了喉咙深处，变得笨拙而多余。
　　她喉咙发紧，递出名片的动作因为这种突如其来的“被看穿”感而略显僵硬，指尖甚至不小心擦过了沈清澜挽起袖口下、那截冷白的小臂皮肤。
　　“沈总您好，我是苏念，‘织梦’科技。”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干涩，像砂纸摩擦。
　　沈清澜似乎对那瞬间的皮肤接触毫无所觉，或者说，并不在意。她自然地伸手，接过了苏念那张材质普通、设计简洁的名片。她的手指修长，骨节并不分明，是一种兼具力量与柔韧的秀气。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健康的、淡淡的粉色光泽，指甲边缘没有任何死皮或倒刺，完美得近乎苛刻。
　　她的指尖与苏念的指尖，有一刹那不到的交错。
　　冰凉。干燥。
　　但就在这电光石火的接触瞬间，苏念却奇异地、分明地感觉到，在那冰凉的、光滑的指甲之下，对方指腹的皮肤，是柔软的。并且，似乎真的蕴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活生生的暖意。是她自己指尖太烫产生的错觉吗？还是……
　　沈清澜的视线，落在了苏念那张名片上。她没有立刻去看头衔或联系方式，目光先是在“苏念”两个字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才扫过“织梦科技创始人”这行小字。她阅读的姿态很认真，甚至带着一种研读的意味，仿佛那张单薄卡片上简简单单的两行字，是什么需要她仔细解码的密文或重要文件。
　　然后，她才抬起眼。
　　近距离看，那双榛褐色的眼睛，颜色似乎比在台下远处看时更浅、更透了一些，像品质极佳的蜂蜜，在头顶灯光的映照下，流淌着一种温润的、近乎琥珀色的光泽。瞳孔深邃，此刻却清晰地映出了苏念的脸——那张因为紧张、兴奋、以及某种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厘清的汹涌情绪而微微泛红的脸，还有她那双因为直视对方而睁得很大、里面闪烁着明亮得近乎灼人的光点的眼睛。
　　“演示很精彩。”沈清澜开口。她的声音比通过音响设备听到的更加真实，是一种质地偏低的、带着独特磁性的醇厚，像年代久远的大提琴，在寂静的房间里被轻轻拨动G弦时，发出的那个最沉郁、最震动心魂的底音。那声音不大，却仿佛能直接穿透鼓膜，震得苏念耳蜗微微发痒，心尖也跟着难以控制地轻颤了一下。
　　“尤其是‘星空’和‘枯叶’的转译。”她继续说道，语速平缓，用词精准，“不是简单的视觉元素搬运或风格模仿，”她停顿了大约半秒，目光在苏念脸上细致地掠过，似乎在寻找最贴切的词汇，“是意象层面的解构，然后进行创造性的重组。这种思路，在目前所谓‘AI+创意’的领域里，很少见。难得。”
　　“谢谢。”苏念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比平时紧绷，还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为被如此精准地理解而陡然升起的激动轻颤。她强迫自己稳稳地迎上那道仿佛能洞穿一切表象的目光，不能露怯，更不能失态。“云裳集团近年来一直在探索‘新中式’风格的现代表达，力度和诚意都有目共睹。我们认为，要超越单纯的符号拼接或元素堆砌，真正触及内核，或许需要更深入的工具。‘织梦’想做的，就是尝试为设计师搭建一座‘通感桥梁’，帮助他们在浩如烟海的传统文化精神与瞬息万变的当代情绪之间，找到更精准、更具共鸣的连接点。”
　　“‘通感桥梁’。”沈清澜清晰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唇角几不可察地、极其微妙地向上牵动了一个像素点般的弧度。那依然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在思考时，咀嚼到有趣或值得玩味的词汇时，唇齿间无意识的、极细微的牵动，带着一种内敛的玩味感。“苏小姐的用词，和你今天的演示风格，甚至……”她的目光再次落在苏念身上，这一次的打量更加不加掩饰，从她因为演讲而微微汗湿、贴在额角的几缕碎发，到她身上那件平价西装在久坐和紧张后不可避免产生的、领口处的一点不易察觉的褶皱，再到她握着水杯的、因为用力而骨节微微泛白的手指，“……和你这个人给人的初步印象一样，有点出人意料。”
　　这话里的意味实在太复杂多维了。苏念一时之间完全拿不准这究竟是褒奖（欣赏她的独特），是贬低（认为她不合常规），还是仅仅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冷静的观察陈述（记录她这个“样本”的特征）。她只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脸颊和耳朵的温度，在不受控制地、飞速地升高，恐怕已经红得能滴出血来。这种无法掌控的生理反应让她有些懊恼，心底却又诡异地泛起一丝隐秘的、被特别关注的悸动。
　　“公开的财报和新闻稿，勾勒出的只是企业的骨架和战略方向，”她稳住有些飘忽的心神，决定按照原计划，再向前推进一步，也……再试探一下眼前这座“雪山”的反应。“但真正决定品牌生命力的血肉、温度与呼吸，往往需要亲身体验和市场最真实的反馈来填充。我认真研究过云裳去年推出的‘非遗匠心’系列，从设计理念到工艺呈现，骨架搭建得极具美感和诚意。但市场反馈似乎存在一定的‘温差’……我在想，这温差是否正源于，那些极其精美的‘古老骨架’，还需要更鲜活、更贴近当下脉搏的‘血肉’去温暖和充盈？而找到并塑造这样的‘血肉’，或许正是‘织梦’可以助力的地方。”
　　这段话，她已经斟酌了无数遍，自信既点出了问题（温差），又展现了理解（骨架精美），更抛出了合作的钩子（助力填充血肉）。然而，话音落下的瞬间，她预期的反应并未从沈清澜脸上出现。
　　万籁俱寂。
　　并非真正的寂静，周围的寒暄声、碰杯声、笑声依然存在。但以她和沈清澜为圆心，半径两米内的空气，仿佛骤然被抽干，又被灌满了沉重的水银。所有声音都被隔绝在外，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绝对安静地带。
　　沈清澜身后半步处，那位一直保持着标准社交微笑、宛如精致人形立牌的年轻女助理，脸上那无懈可击的笑容，极其细微地、难以察觉地凝固了大约零点一秒。她看向苏念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带着清晰的警示意味，飞快地扫过她的脸，似乎在评估她这句话的意图与胆量。
　　但沈清澜本人，连睫毛都没有颤动哪怕一下。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副平静的、让人看不透深浅的模样。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苏念，那双榛褐色的眼眸，此刻仿佛变成了两口幽深的古井，井水无波，却让人觉得那平静的水面之下，正在无声地卷起复杂而危险的漩涡。那目光更深了，更沉了，里面翻涌着一种重新评估的、带着浓厚兴味盎然的力量，甚至……苏念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被直白挑战后非但没有不悦、反而被隐隐激起的、近乎愉悦的兴致？
　　空气凝固了漫长的、令人心脏都要停跳的几秒钟。苏念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太阳穴的嗡嗡声，以及胸腔里那颗心脏，沉重而缓慢的、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的搏动。
　　“温差的产生，”沈清澜终于再次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她的语速比刚才更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深海打捞上来的珍珠，经过仔细擦拭，在舌尖反复斟酌过重量、光泽与弧度，然后才被轻轻吐出，落在寂静的空气里，发出清晰而沉实的回响。“恰恰说明，有些价值的传递与接收，其过程本身，就是一场复杂的、需要精心设计的对话。它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精准的‘载体’。”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苏念身上，这一次，不再有任何迂回，直接而深邃，从她那双因为紧张和期待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到她微微抿紧、透露出倔强弧度的嘴唇，再到她握着那只水杯的、因为用力而指尖发白、微微颤抖的手。
　　“更需要的，是懂得感受‘温度’差异的敏感，”她略微停顿，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温度，拂过苏念发烫的耳尖和颈侧皮肤，“以及，敢于在‘温差’中，依然选择传递甚至创造‘温度’的……”
　　她似乎又斟酌了刹那，才缓缓吐出最后两个字：
　　“……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