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攀（百合商战版）》沈悬

3、想让她记住我

　　苏念没有给太多品味的时间。她迅速切到下一部分。“‘织梦’不仅是灵感转化工具，更是提升商业决策效率与精准度的数据分析引擎。”她导入了事先准备好的、经过严格脱敏处理的云裳集团部分非核心产品线的历史销售数据、用户评价标签和社交媒体讨论热度数据。
　　复杂的原始数据流在屏幕上快速滚动、归类、清洗，然后进入“织梦”平台的核心分析模块。仅仅几分钟后，一系列可视化图表清晰呈现。AI不仅归纳出了过去几个季度隐性畅销款的共同“基因”（如某种特定的色彩组合饱和度区间、某种袖型与肩宽的微妙比例、某种面料在特定季节的受欢迎程度），更精准地圈出了几款看似数据平庸、实则具备“爆款潜力”却被现有设计或营销策略埋没的单品，以及几款投入不菲却注定滞销的“沉默商品”其失败的核心症结——并非质量或设计差，而是微小的、反直觉的“体验瑕疵”（如后领标签材质引起的轻微刺痒感、某个装饰扣在特定动作下产生的恼人声响等）。
　　这部分演示，如同一剂强心针，让台下许多原本只是抱着欣赏或好奇心态的投资人和企业代表，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和专注起来。商业世界，效率和利润永远是最终的王道。
　　空气里的气氛彻底变了。先前的客套与敷衍被一种真实的、被价值所吸引的评估欲取代。苏念能感觉到，那落在自己身上的、来自第一排的目光，也变得更加凝实，更加专注，如同探照灯的光束收束，牢牢锁定在她和她的屏幕上。
　　她没有停顿，直接进入最冒险也最抓人的环节——实时演示。
　　“最后，我想邀请一位在场的嘉宾，给我们一个即时的、个性化的设计挑战。”苏念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
　　短暂的静默后，一位坐在中排、穿着香槟色缎面套装的女士举起了手。工作人员递上话筒，她接过，略一思索，声音温婉却清晰：“我心中一直有一件梦想的晚礼服。它不应该只是华丽的堆砌，它要……像把一片静谧的星空穿在身上。安静，但要有内在的力量感。不要那些闪瞎人眼、喧宾夺主的水钻或亮片，嗯……要含蓄的光泽。”
　　要求很高，也很抽象。
　　苏念点点头：“很好的挑战，感谢您。”她在平板电脑上快速输入关键词：“星空，静谧，力量感，含蓄光泽，非传统亮片，晚礼服，女性。”
　　点击生成。
　　这一次，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锁在大屏幕上，包括第一排的沈清澜。她支着下颌的手似乎微微调整了一下角度，使得她能更舒适、更全神贯注地观看，那姿态里透出一种难得的、纯粹的探究欲。
　　线条在算法的驱动下开始生长、汇聚、交织。不再是机械的拼贴，而是仿佛有了生命和意向。深沉的绀蓝色作为底色铺开，模拟夜空最深邃静谧的部分。然后，不同明度与饱和度的灰、银、雾蓝的色块与线条开始以一种类似星云扩散的方式晕染、叠加、融合。算法没有使用任何现成的亮片素材库，而是基于对“含蓄光泽”的理解，生成了一种独特的、带有细微珠光感的渐变纱质肌理，并通过调整纱线的疏密和走向，模拟出了星光疏密有致的自然分布，远看是朦胧的光晕，近看才能发现那极其精细的、仿佛呼吸般闪烁的微光。
　　裙子的廓形最终定为一条抹胸曳地长裙，上半身采用略带挺括感的哑光深蓝色天鹅绒，塑造出沉稳的力量感。从腰际开始，面料逐渐过渡为多层叠加的、拥有算法生成的特殊光泽肌理的薄纱，层层递进，颜色由深至浅，最后在裙摆边缘化为近乎透明的烟灰色，行走间仿佛星光流淌、银河倾泻。最令人拍案叫绝的是后背的设计——并非传统的镂空或系带，而是一道从后颈中心开始、沿着脊椎曲线蜿蜒向下、在腰窝上方恰到好处止住的优雅镂空。镂空的边缘，没有使用任何布料包边，而是以数条极细的铂金色软链，精心勾勒出仿佛星轨划过夜空的、不规则却充满美感的抽象线条，脆弱，永恒，充满巧思。
　　与此同时，屏幕一侧同步列出了详细的设计说明、推荐的三款顶级替代面料及其物理参数对比、工艺难点提示，甚至还有一个根据输入的身高体重估算的、单件礼服的物料成本与人工工时预估。
　　静。
　　紧接着，掌声如同潮水般轰然响起，热烈、持久，充满了真正的赞赏与惊叹。不少投资人已经在前倾身体，快速地在自己的平板电脑或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眼中闪动着发现宝藏的光芒。
　　苏念在如潮的掌声中微微鞠躬。起身时，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几乎是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与期待，径直撞向第一排。
　　沈清澜……依然没有鼓掌。
　　她只是保持着那个微微偏头的姿势，一手松松地支着下颌，手肘搁在扶手上。这个姿态甚至透露出些许与她周身沉静气场不太相符的慵懒感。她的目光落在尚未暗下去的大屏幕上，那件“星空”礼服的最终渲染图还在缓缓旋转展示。
　　但苏念确信，她的目光焦点，或许早已穿透了屏幕，落在了屏幕前这个刚刚完成演示、肾上腺素尚未消退、后背已被汗水微微濡湿的人身上。
　　那双榛褐色的眼眸，在演讲台明亮光线与台下昏暗区域的交界处，显得愈发深邃难测。里面没有显而易见的激动、赞赏或惊叹。苏念只看到一种近乎贪婪的、极度专注的审视。那不像是在评估一件即将上市的商品或一项值得投资的技术，更像是一位顶级的文物修复大师，在特殊的灯光下，屏息凝神地观察一件刚刚出土、还带着千年泥土气息的青铜鼎。目光一寸寸拂过鼎身每一个铭文、每一处锈蚀、每一条因为铸造应力而产生的细微裂痕，试图从这些沉默的痕迹里，解读出它曾经见证的祭祀、烽火、荣耀与湮灭，评估它真正的历史重量与艺术价值，以及……将它修复重现，需要怎样的技艺、耐心与代价。
　　她在评估。用她自己那套复杂而严苛的、外人无从得知的价值体系，丈量着“织梦”平台所展现出的潜力与危险性，或许，也在丈量着苏念这个人——她的才华上限、她的商业嗅觉、她的野心纯度，以及她那双此刻因为兴奋和紧张而显得异常明亮的眼睛里，燃烧着的火焰温度。
　　这个认知，让苏念后背尚未干透的冷汗，又悄悄沁出了一层，冰凉粘腻地贴在衬衫布料上。但与此同时，一股更尖锐、更滚烫、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情绪，也随之从心底最深处窜起，烧得她指尖发麻，耳根发热——那是被真正强大的对手注视的兴奋，是棋逢对手的颤栗，更是一种近乎原始的、想要证明自己的疯狂渴望：她想被这双眼睛看见。不是作为一个“还不错的技术展示者”，而是作为一个完整的、值得被认真对待的“人”。她想在那深潭般的眼眸里，找到属于自己的、清晰的倒影，哪怕只是瞬间。
　　她想让沈清澜记住“苏念”这个名字，不仅仅是因为“织梦”。
　　提问环节的问题如期而至，依旧尖锐，涉及技术边界、伦理风险、商业模式落地。苏念回答着，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逻辑链条清晰严谨。可她的感知却像最精密的雷达，分出了至少三成的“算力”，牢牢锁定着沈清澜。她看见沈清澜在她详细解释《溪山三远》系列如何用算法解构宋代山水画“平远、高远、深远”的哲学构图法则，而非简单挪用绘画元素时，那修长而浓密的眉梢，极其缓慢地向上挑动了一下，然后又以更快的速度落下，像黑天鹅掠过湖面时羽翼的一次优雅振颤。她看见沈清澜在她回答某个关于“AI如何理解并量化‘面料垂坠感’这类高度依赖手感和经验的感性标准”时，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下巴收紧的线条似乎柔和了那么零点一秒。这些细微到几乎不存在、需要她全神贯注才能捕捉到的反应，却像一颗颗烧红的炭块投入她心湖的冰面，瞬间蒸腾起剧烈汹涌的、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嘶鸣与白雾。每一次捕捉到，她内心那个悬浮的观察者都在无声地尖叫：她注意到了！这个点她听进去了！她对此有兴趣！
　　下台走回座位的路，仿佛变得很长。小腿肚传来真实的酸软感，是精神高度紧绷后骤然松弛带来的生理性脱力。李可兴奋得脸颊发红，凑过来压低声音快速说着什么，林薇的祝贺短信也在手机屏幕上疯狂跳动。但这一切声音和文字，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吸音良好的毛玻璃传来，模糊而不真切。她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自己演示中提到的某个关键语句，和沈清澜那抹挑眉的神情，像被按下了单曲循环，在脑海里以慢镜头的形式，一遍又一遍，无比清晰地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