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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演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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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澜的目光落在说话的董事脸上,显得专注而礼貌。然而,苏念距离虽远,却奇异地捕捉到了她那双榛褐色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情绪。那不是倾听的认真,也不是附和的赞同,而是一种极浅的、仿佛沉淀了太多类似场景后自然泛起的……厌倦。那厌倦很淡,像投石入深潭激起的涟漪最外缘那一圈,几乎看不见,却真实存在。它迅速被一层完美的、无懈可击的平静礼貌所覆盖,但就在它出现的瞬间,苏念觉得,自己似乎触碰到了这完美冰面下,一丝鲜活的、属于“人”的裂缝,一丝真实的温度——哪怕是负面的温度。
紧接着,那抹唇角的变化发生了。
沈清澜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似乎是对董事话语的回应。与此同时,她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笑。甚至不是社交场合那种模式化的、礼貌的弧度。
那是一个极淡、极短促,仿佛只是面部肌肉一次无意识的、条件反射般的微动。短暂到让人怀疑是否是光影造成的错觉。可苏念死死地盯着,确信自己看到了。就在这抹近乎虚无的弧度出现的刹那,配合着她眼中那尚未完全消散的、一丝极浅的厌倦,苏念读懂了——那是一种“了然”,一种“又来了”,一种对于程式化社交辞令和空洞奉承的、居高临下的宽容与淡漠,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嘲讽。
正是这一点点隐晦的“不完美”,这一点点藏在绝对掌控与完美仪态之下的、真实的情绪泄洪口,像一根最细最韧的丝线,猛地缠住了苏念的心脏,然后轻轻一拽。
痛吗?不完全是。痒吗?有一点。更多的是一种被尖锐之物刺中敏感处的、混合着酸麻的战栗,电流般窜过四肢百骸。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母亲还在世时,一边就着昏黄的灯光,用顶针吃力地推动针线,缝补一件客人送来的、料子极好的旧旗袍,一边对她喃喃说过的话,那时她年纪小,听得半懂不懂:“……囡囡,你要记住,真正顶尖的好东西,好料子,好人,都不是一眼看上去完美无缺的。那种完美,要么是假的,要么就是死物。真的好东西,总会有一点点‘毛病’,可能是织料上一处几乎看不见的异色纱,可能是裁剪时一道顺应布料的非常规拼接,也可能是人身上……一点藏不住的脾气,或者不经意露出来的累。这点‘毛病’啊,不伤大雅,反而最勾人。因为它真,因为它告诉你,这底下是活的,有温度的。你就总忍不住,想去摸摸看,那‘毛病’的底下,是不是藏着更烫手的东西。”
当时的苏念,只顾着看母亲手上那件旗袍襟前繁复精美的葡萄扣,对这番话懵懵懂懂。此刻,隔着攒动的人头和变幻的光影,看着沈清澜那抹转瞬即逝的微妙神情,母亲的话却如同解封的咒语,猛地撞进她的脑海,每一个字都变得清晰滚烫,烙在心上。
台上,一位穿着昂贵定制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演讲者,正用一种极具煽动性的语调,挥舞着手臂,宣布他的团队研发的某个图像识别算法,在某个特定数据集上达到了“惊人的、突破性的百分之八十七点三的准确率”。台下配合地响起礼节性的掌声。
沈清澜听着,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几秒后,她几不可察地,轻轻摇了摇头。
幅度小到微乎其微,快如闪电。
但苏念看见了。并且,她心脏像是被羽毛最尖端、最柔软的那一缕,极轻又极准确地搔了一下。那不是旁观者的幸灾乐祸,也不是找到同道中人的欣慰,而是一种更复杂的、近乎疼痛的“共鸣”。她也觉得那些被刻意强调到小数点后一位的、华丽而空洞的数据指标可笑至极,是对真正技术内核的浮夸包装。而在沈清澜那个微小到几乎不存在的摇头里,她仿佛嗅到了一丝同类的气息——对浮夸形式的不耐,对虚张声势的鄙夷,对事物本质近乎苛刻的探寻欲。
这认知像一道细小的电流,窜过她的脊椎,带来一阵陌生的、带着轻微刺痛的酥麻暖流。她竟然……因为一个陌生人一个否定的小动作,感到了一种被理解的悸动?这简直荒谬得令她脸颊发烫,耳根泛红。
“下面,让我们有请今天第五位路演嘉宾,‘织梦’人工智能设计平台的创始人——苏念女士!”
主持人的声音透过优质的音响设备传来,清晰有力,瞬间击碎了苏念纷乱的思绪。
她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掌心已经沁满了冰凉的汗,握着的柠檬水杯壁上冷凝的水珠混合着她手心的汗液,变得湿滑一片。指尖因为长时间用力握着杯子而有些僵硬发麻。
要上场了。
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站起身,膝盖有些发软。将那杯几乎没再喝过的柠檬水放在椅子上,拿起笔记本电脑和微型翻页器。高跟鞋踩在光洁如镜的深色地板上,发出“叩、叩、叩”的声响,在突然安静下来等待她上场的会场里,这声音被放大得异常清晰,每一声都敲打在她自己紧绷的神经上,也敲在寂静的空气里。
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从黑暗中投射过来,聚焦在她身上。然而,所有那些目光的重量加起来,似乎都不及一道——那道来自第一排正中央的、沉静的目光。
不是“感觉”,而是“知道”。像黑夜里的航船知道灯塔的光束扫过。
那目光如有实质,沉甸甸地熨帖在她裸露的后颈皮肤上,掠过她因为紧张而微微僵直的背脊,激起一阵细密的、几乎让她小腿肚打颤的生理性战栗。她甚至能想象出那目光的形状——不是好奇的打量,不是期待的鼓励,而是一种冷静的、评估的、带着X光般透视感的审视。它平静地落在她身上,等待着她开始表演,等待着评估她的“价值”,剥离她的伪装,直抵内核。
这认知让她喉咙发干,但奇异的是,也点燃了她骨子里某种不服输的硬气,一种想要在那目光下证明点什么的冲动。
走到演讲台中央,调整了一下立式麦克风的高度。冰凉的金属杆触感,让她过热的指尖稍微降温,也让她翻腾的心绪强制镇定下来。她将笔记本电脑连接好投影,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冷冽雪松香。她抬起眼,目光没有刻意寻找,却自然而然地对上了第一排那片深邃的榛褐色。
“各位下午好,我是苏念,‘织梦’人工智能设计平台的创始人。”
开口的瞬间,一种奇异的、近乎分裂的平静感,如潮水般漫过苏念的四肢百骸。仿佛灵魂真的被剥离成了两个部分:一个留在了这具身体里,负责调动所有的专业素养、语言逻辑和肢体表达,用清晰稳定的声音,开始向台下,尤其是向那双眼睛的主人,展示她耗费无数心血打造的“织梦”世界;另一个则悬浮在会场上空几米处,冰冷而贪婪地观察着,观察着台下众人的反应,更观察着沈清澜——她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每一次睫毛的颤动,每一次手指无意识的轻点,那目光掠过的轨迹,都在她意识里被放大,被解读。
演示,正式开始。她摒弃了所有冗长的公司介绍、团队背景和行业分析,如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直切核心。
“在展示具体功能前,我想先请大家感受一下,‘织梦’如何理解并转化那些难以量化的‘情绪’与‘意境’。”
大屏幕上,出现了简洁的输入界面。苏念敲入一行她斟酌许久的文字:“深秋,午后的旧巷,褪了色的朱红春联残破在斑驳的木门上,某一扇窗内透出鹅黄色的暖光,地上铺满枯黄蜷曲的梧桐叶,风很轻。”
她点击生成。
台下响起一些细微的声响,是调整坐姿的声音,是低低的交头接耳。
三秒。
仅仅三秒后,大屏幕上的输入框淡去,一套完整的、包含五件单品的女装系列,如同被一滴清水缓缓润开的浓墨,又像是经由一双无形而灵巧的手飞快编织,以一种极具美感和逻辑的方式,徐徐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主打的是一件宽松廓形的针织开衫,暖褐与灰紫色线纱以算法模拟出的、不规则的交织方式混纺,形成了极其逼真的、旧墙砖历经风雨后的斑驳肌理与色彩层次,仿佛能触摸到时光的粗粝与温度。内搭一条H型直筒半身长裙,面料是定制的提花绸,花纹并非传统图案,而是将梧桐叶的脉络进行艺术化提取和重复排列,形成一种既自然又充满现代几何感的纹样,行走间仿佛能听见叶片摩擦的窸窣轻响。裙摆靠近脚踝处,巧妙地拼接了一小段面料,上面以手工刺绣的方式,点缀着些许不规则形状的暗红色绣片,模拟春联碎纸飘落的意象,那红色不鲜亮,是褪色后的黯红,带着故事感。外搭一件米白色的长款廓形大衣,剪裁极其利落干净,却在肩部与袖窿的连接处,做了非常精细且复杂的柔化处理,使得整体线条在硬朗中透出一抹圆润的包容感,恰似描述中那扇窗内透出的、模糊了边界的鹅黄色暖光。
整套设计安静,内敛,充满故事性和画面感,几乎完美复现了那段文字传递的意境,却又远远超越了单纯的视觉还原,赋予了它可穿戴的艺术形态。
台下响起的,不再是细微的骚动,而是明显被触动后的、低低的惊叹声和愈发密集的讨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