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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惊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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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会签到处的人声隔着厚重的玻璃门传来,嗡嗡的,像夏日午后的蝉鸣,密集而燥热,却又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遥远得不真切。
苏念站在门外,指尖捏着那张烫金的邀请函。卡纸的边缘有些锋利,硌着指腹,留下细微却清晰的痛感。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三千块一套的藏青色西装,是她咬牙买下的“战袍”。料子挺括,裁剪却难免带着流水线的生硬感。后腰内侧,有一道忘记拆掉的线头,随着她细微调整站姿的动作,一下下,若有若无地蹭着皮肤。
痒。还有点刺挠。
像个不断提醒她的、卑微的烙印:你不属于这里。
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叶,压下喉头的干涩,然后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喧嚣与冷气同时扑面而来。空气里堆叠着过于丰富的香气,几乎有了重量。前调是香槟开瓶时“噗”一声后四溢的清冽气泡感,中调是某种昂贵到她叫不出名字的、带着烟熏感的乌木或雪松,尾调里混杂着现磨咖啡豆的醇苦和女士们身上各色花香果香的余韵。各种香气在中央空调强劲的气流中搅拌、融合,形成一种独特而富有攻击性的“名利场”气息,黏稠地裹上来。
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有一瞬间的窒息感。
然后,就在这片纷繁浓烈的气味背景板里,一丝更淡、更冷冽,却极具穿透力的气息,像一支精准的冷箭,“嗖”地破开所有混沌,直抵她的嗅觉神经。
那气息很难具体形容。初闻是冷冽的,像雪后清晨第一缕穿透松林的阳光,带着针叶的微辛和雪水的干净。再一细辨,底下又潜着一丝极幽微的、被霜浸过的白茶花香,清苦,回甘,转瞬即逝。最后留下的,是一种空旷的、类似古老庙宇檀香燃尽后、余烬混合着陈年木料的沉稳质感。
这气息并非弥漫在空气里,而是附着在一个移动的源头上。它出现得突兀,却又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切割一切的清晰轨迹。
苏念的脊背,毫无来由地僵直了一瞬。
她的眼睛甚至没来得及抬起,脖颈后的寒毛却先一步微微竖立。那是一种原始的、动物般的警觉,仿佛深夜独行于荒野,忽然感知到黑暗中有顶级掠食者的目光锁定了自己。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混合着震颤与亢奋的本能反应,血液流速在刹那间改变。
她没抬头,睫毛却垂得更低,视线落在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余光里,视野的左下角,一双踩着黑色丝绒高跟鞋的脚,正不疾不徐地,从她身侧走过。
鞋跟极细,目测超过七公分,是那种能轻易踩碎男人自尊心的高度。可它落在坚硬地面上发出的声音,却不是预想中尖锐清脆的“哒哒”声,而是闷而匀的、富有弹性的“笃、笃”声。像某种大型猫科动物收敛了爪尖,用厚实柔软的肉垫踏过自己的领地,优雅,从容,每一步都丈量得恰到好处,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毋庸置疑的分量。
深灰色的西装裤料,质地极佳,垂感十足。随着那稳健的步伐,裤脚处荡开极其流畅而微小的弧度,像平静湖面被船首犁开的、转瞬即逝的涟漪。裤腿的长度精确到毫厘,恰好露出纤细的脚踝和一截冷白的皮肤,与黑色的丝绒鞋面形成鲜明而禁欲的对比。
那抹独特的冷香在这一刻变得清晰,几乎是擦着苏念的肩侧滑过,留下一道无形却灼人的轨迹。
苏念的心脏,在那一刹那,不是漏跳一拍,而是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随即又以完全失序的、近乎野蛮的力道疯狂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轰鸣。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急速退去,留下一阵短暂的眩晕和冰凉的手指。喉咙干涩得发紧,像是跑完了一场猝不及防的八百米冲刺。
不是因为紧张那即将开始的、准备了数月的演讲——那份紧张是有形状的,可以被预案和深呼吸安抚。而是因为……仅仅是一个女人走过的气息、步伐和裤脚晃动的弧度,就让她坚固的理性堡垒产生了裂缝,分泌出一种让她自己都感到陌生和难堪的、混合着敬畏与强烈好奇的生理性悸动。
这太荒谬了。也太不专业了。
“织梦科技,苏念。”她几乎是凭借肌肉记忆,将那张变得有些烫手的邀请函递给了签到台后妆容完美的工作人员,声音比预想中低哑,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像琴弦被不经意拨动后的余韵。
黑色哑光的名牌入手,边缘锋利,冰凉得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寒冰,瞬间镇住了她指尖细微的颤抖。
她捏着名牌,像捏着一个救生圈,逃也似的钻进了会场内部,直奔最后排、灯光最晦暗的角落。仿佛只有将自己藏匿在这片阴影里,才能平息那莫名躁动的血液和失速的心跳。
笔记本电脑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着她微微发白、带着一丝茫然无措的脸。“织梦”AI设计平台的实时数据界面在黑暗中跳动,那些她烂熟于心的线条、数字和模块,此刻却在眼前晃动成一片无法聚焦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光斑。大脑里有个声音在尖锐地回响:刚才那是什么?我到底怎么了?沈清澜……那就是沈清澜?只是一个照面,甚至连正脸都没看到……
李可猫着腰从旁边的过道溜过来,递给她一杯柠檬水,杯壁上凝着冰冷的水珠,迅速濡湿了她的指尖。“怎么了念念?”他压低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一丝同行者之间的紧张,“你脸色不对劲,手也这么凉。别怕,咱们的演示准备得足够充分,PPT我昨晚又核对了三遍,万无一失。”
苏念摇摇头,接过杯子,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蔓延,却没能完全压下心头那簇陌生的火苗。她没法解释,只能用力吞咽下一大口冰冷的柠檬水,酸涩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管,带来短暂的刺激,试图浇灭那阵无名的燥热和心悸。“没事,可能有点闷。”她勉强找了个借口,声音依旧有些紧,像绷着的弦。
李可狐疑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前排那些模糊而权威的背影,没再追问,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无声地传递着支持。
就在这时,会场内的灯光,毫无预兆地暗了一档。
暖场音乐停止,一种正式的、略带压迫感的寂静弥漫开来,如同潮水般淹没了所有窃窃私语。演讲即将开始。
苏念强迫自己将目光从晦暗的角落抬起,投向那片光鲜亮丽的前排,投向那个……此刻已然端坐于第一排正中央的深灰色身影。
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侧影或惊鸿一瞥的气息。而是清晰的、正面的、无可回避的“看见”。
如果说刚才的擦肩而过是嗅觉与听觉的突袭,那么此刻,便是视觉上的全面“捕获”。
沈清澜坐在那里。
“坐”这个字,用在她身上,似乎显得过于平淡了。她并非仅仅是坐在椅子上,而是以一种极其自然却又无比挺拔的姿态,“嵌”在了那个属于她的位置里。深灰色的西装外套此刻就随意地搭在她旁边的空椅背上,身上只余一件质料极佳、透着隐隐光泽的白衬衫。衬衫的第一颗纽扣松开着,露出一截线条优美的锁骨凹陷,袖口被她松松地挽到小臂中间。
这个细节,让苏念的心跳又乱了一拍。
那挽起的袖子并非商务场合常见的一丝不苟的翻折,而是带着一种随性的、甚至有些漫不经意的味道,仿佛只是觉得热了,随手一挽。袖口处有一道不明显的、自然的褶皱,随着她手臂轻微的动作而改变着阴影。挽起后露出的一截小臂,线条流畅而有力,皮肤是冷的象牙白,能看见皮下淡青色的血管痕迹,腕骨清晰凸起,带着一种精雕细琢的骨感美。腕上戴着一块表盘极其简洁的黑色皮质表带机械腕表,没有任何多余装饰,此刻秒针正无声而坚定地滑过表盘,像她这个人一样,精准、冷感,却又蕴藏着复杂的内核。
灯光从演讲台的侧上方打过来,掠过前排,在她身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光线在她高挺而精致的鼻梁一侧,投下了一道狭长而清晰的阴影,让她的侧脸轮廓显得愈发立体,像经过大师雕琢的石膏像,每一处转折都干净利落。下颌线的弧度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软组织,收束到尖削却并不显得刻薄的下巴。
她微微侧着头,正在聆听身旁一位头发花白、面容威严的董事说话。脖颈因为侧头的姿势,拉出一道修长、优美而脆弱的弧线,皮肤在暖黄的光线下,并非死气沉沉的瓷白,而是一种细腻的、仿佛透着极淡血色的润泽,像上好的羊脂玉,温润中藏着冷硬。几缕漆黑的发丝松散地垂落,搭在颈侧,随着她细微的点头动作轻轻晃动,拂过那片白皙的皮肤。
然后,苏念看到了。
在看到沈清澜唇角那抹弧度之前,她先看到的,是她那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