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攀（百合商战版）》沈悬

18、裂痕

　　工坊里的空气有股特殊的味道。
　　陈年的木香、染缸里植物根茎的涩、还有丝线被绷紧时散发的、近乎甜腻的蛋白质气息。苏念站在一位老师傅身后半步的位置，看着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绣架上移动。银针穿透细绢，带起近乎无声的丝线摩擦声，一朵缠枝莲的轮廓正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生长。
　　“这里，”老师傅忽然停下，指尖点了点图样上花瓣转折处，“机器绣，走直线。人手，要懂得‘让’。”
　　他示范了一次——针尖在即将穿透时极轻微地侧了侧，丝线的走向便多了半分柔和的弧度。就这么半分，死板的花瓣忽然有了呼吸。
　　苏念屏息看着，连睫毛都不敢多颤一下。
　　这是她进入云裳苏绣工坊的第三天。沈清澜的特批让她得以深入这个对外严格保密的核心区域，代价是她签了一份厚达十七页的保密协议。梁安琪那边派人“陪同”，是个姓赵的中年女主管，总在苏念和老师傅交流时恰到好处地插话，笑容可掬，话里却句句是钉子。
　　“苏总真是认真，”赵主管今天穿了身墨绿色套装，站在工坊门口的阳光里，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全工坊听见，“不过这些手艺活儿，说到底还是要靠时间磨。你们年轻人搞的那些数据算法…怕是读不懂针脚里的心思吧？”
　　苏念没回头，目光仍跟着老师傅的针尖走。等那一针稳稳落下，她才轻声开口：“赵主管说得对。数据读不懂心思，但能读懂‘规律’。”她终于转过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笑意，“比如，我们分析了老师傅过去五年绣过的七百四十三个样片，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
　　她调出平板，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点阵图。“在表现‘风动’意象时，老师傅的针法走向有百分之八十一是逆时针旋转；表现‘水纹’时，百分之九十二会多用一种特殊的劈线手法。这不是巧合，这是…经验沉淀成的身体记忆。”
　　工坊里安静了一瞬。连老师傅都抬起眼皮，从老花镜上方看了她一眼。
　　赵主管的笑容僵在脸上。
　　苏念收起平板，语气放得更软：“我们想做的，不是用机器替代人手，是试着把这些‘身体记忆’拆解、转译，让年轻的设计师能更快地理解这种美学的逻辑。就像学书法先临帖——懂了笔意，才能有自己的风骨。”
　　老师傅沉默片刻，忽然极轻地“嗯”了一声。很轻，但在安静的工坊里，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潭。
　　赵主管脸上的笑容重新挂起，却比刚才淡了不少：“苏总果然有想法。那您先忙着，我去看看染坊那边。”她转身离开，高跟鞋敲击青石板地面的声音，比来时急促了半分。
　　苏念轻轻舒了口气。后背的衬衫，已经微微汗湿。
　　李可从工坊另一头小跑过来，压低声音：“念念，出事了。”
　　他的脸色发白，眼镜片后的眼神有些慌。
　　苏念心里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去外面说。”
　　两人走到工坊后的小天井。这里堆着些废弃的染缸，墙角生着青苔，空气里有潮湿的泥土味。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在斑驳的墙面上切割出明暗的光影。
　　“我们‘织梦’的后台，”李可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从昨晚开始，有异常数据访问。不是常规爬虫，是…定向渗透。对方手法很老道，绕过了三道基础防火墙，在核心算法库外围试探。”
　　苏念的指尖瞬间冰凉：“能定位来源吗？”
　　“尝试了，但对方用了多层跳板，最后指向的IP是海外虚拟服务器。”李可擦了擦额角的汗，“更麻烦的是…我们内部监测到，有非授权设备在昨晚尝试接入公司内网。时间点，和外部攻击吻合。”
　　内鬼。
　　这两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苏念的心脏。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潮湿的青苔气味灌入肺腑，带着腐朽的凉意。
　　“林薇知道吗？”
　　“刚给她发了加密消息，她正在杭州公司全面排查。”李可的声音更低了，“念念，你觉得…会是谁？”
　　苏念睁开眼。天井上空是一方被屋檐切割的、灰蓝色的天。有鸟飞过，翅膀划过空气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梁安琪不会用这么低级的手段。”她轻声说，像在自言自语，“她要是动手，会从供应链、从渠道、从合规性上找麻烦，让我们死得明明白白。这种黑客手段…太糙，也太急。”
　　“那是…”
　　“可能是沈清澜的敌人，也可能是…我们的。”苏念转身，看向李可，“从现在起，所有核心数据离线备份。对外服务端口暂时限流，就说系统维护。内网权限全部重新审核，尤其是最近三个月新入职的、有技术背景的员工。”
　　“明白。”李可点头，犹豫了一下，“那…要告诉沈总吗？”
　　阳光移动了半分，照亮苏念半边侧脸。她沉默了很久，久到天井角落里一只蜗牛慢吞吞爬过了半片青苔。
　　“先不说。”她最终开口，声音很轻，却斩钉截铁，“事情还没查清楚，贸然上报，只会显得我们无能，而且…”她顿了顿，“我想看看，沈清澜会不会自己发现。”
　　这是试探。危险的试探。
　　李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只重重点头：“好，我马上去办。”
　　他匆匆离开。天井里只剩下苏念一个人。
　　她靠在冰凉潮湿的砖墙上，仰头看着那一方天。云层很厚，阳光时隐时现。工坊里隐约传来老师傅们低低的交谈声，丝线摩擦的窸窣声，还有染缸里布料被搅动时沉闷的水声。
　　这些声音编织成一种奇异的、缓慢的节奏，与刚才李可所说的那些冰冷的技术术语、那些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形成了荒诞的对比。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她拿出来，屏幕上是陈静发来的消息：“沈总三十分钟后到工坊视察，请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