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攀（百合商战版）》沈悬

17、交锋

　　会议开始。陈静放了投影，是“非遗匠心”系列近三年的销售数据曲线，一路温吞，偶有小幅上扬，旋即回落。
　　“数据各位都看过了，”沈清澜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今天请苏总来，是想听听‘织梦’从数据和外部视角，对这个系列有什么诊断。梁副总是这个系列的发起人和负责人，也想一起听听。”
　　皮球踢过来了，而且当着梁安琪的面。
　　苏念能感觉到梁安琪的目光落在自己侧脸，带着审视和隐隐的压力。她端起面前的水杯，抿了口水，润了润微干的喉咙。
　　“沈总，梁副总，”她开口，声音放得比平时软，语速也放慢，“看完资料，我们最大的感受是…惋惜。”
　　梁安琪挑眉：“惋惜？”
　　“是。”苏念看向她，眼神真诚，“惋惜这么美的技艺，这么用心的设计，没有找到真正懂得欣赏它们的知音。”
　　她调出平板上的几页分析，投影到屏幕上。不是干巴巴的图表，而是精心整理的用户访谈摘录、社交媒体真实反馈截图。
　　“我们发现，真正热爱这个系列、愿意为之付费的客人，爱的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个‘梦’。”苏念指着一段访谈文字，“这位收藏了整套系列的客人说：‘每次打开衣橱看到它们，就像打开一个装着江南烟雨、古老时光的盒子。我不常穿，但拥有，就觉得心安。’”
　　梁安琪的眉心几不可察地松了松。
　　“但问题在于，”苏念话锋轻轻一转，“这个‘梦’太厚重，太完满了，让人不敢轻易‘惊醒’它。日常穿着需要的轻便、舒适、易打理，与这个‘梦’产生了矛盾。而年轻一代的消费者，他们渴望与传统连接，却拒绝被‘沉重’的叙事绑架。”
　　她调出另一组数据：“这是我们对25-35岁高消费群体的调研。他们同样欣赏非遗之美，但希望这种美是‘轻盈’的、‘可参与’的。比如，一件衬衫的领口有一小处精致的苏绣点缀，而不是全身绣满；一件外套用了草木染的里衬，只在挽起袖口时若隐若现…美，但不铺张；有底蕴，但不沉重。”
　　沈清澜一直安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转着一支铂金钢笔。听到这里，笔尖在指尖停顿了一下。
　　梁安琪则微微前倾身体：“苏总的意思是…我们做‘过’了？”
　　“不是‘过’，是定位的模糊。”苏念迎着她的目光，语气温和却清晰，“‘非遗匠心’系列似乎在两个定位间摇摆：一是高端收藏品，二是日常可穿着的设计款。结果两头不靠岸。”
　　会议室安静下来。
　　梁安琪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久久没说话。沈清澜则看向苏念：“那么，‘织梦’的解决方案是？”
　　“重新架桥。”苏念调出最后一页PPT，上面是一个简单的模型图，“不是把非遗‘贴’到现代设计上，而是找到这两种美学体系底层共通的情感内核——比如，对手工温度的信仰，对自然之美的谦卑，对‘慢’哲学的认同。然后，用现代的设计语言和穿着场景，去转译这种内核。”
　　她举了几个初步构思的例子：一件风衣，面料用了改良的、更挺括的草木染棉麻，只在衬里用苏绣绣了一句极小的、只有穿衣者自己能看见的诗；一条连衣裙，剪裁极简，但裙摆的褶皱模拟了缂丝经纬交织的肌理感…
　　“让非遗的美，从‘主角’变成‘底色’，从‘观赏’变成‘体验’。”苏念总结道，“让穿的人，觉得自己是在参与一个优雅的、有底蕴的现代生活，而不是在cosplay古人。”
　　说完，她轻轻吐了口气。后背有些汗湿，丝质衬衫黏在皮肤上，微凉。
　　沈清澜手中的钢笔“嗒”一声轻响，扣在了桌面上。她看向梁安琪：“梁副总觉得呢？”
　　梁安琪沉默了很久。久到苏念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最后，她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向苏念：“苏总年轻，看问题的角度…确实新鲜。”顿了顿，又说，“但理念落地，需要供应链、工艺、成本的全盘配合。不是画张图那么简单。”
　　“当然。”苏念点头，“所以我们希望能有机会，深入云裳的工坊和供应链，与老师傅们、生产端的同事一起工作，找到艺术与商业、传统与现代的最佳平衡点。这不是‘织梦’单方面输出方案，是共同创作。”
　　话说到这里，姿态已经足够低，诚意也足够满。
　　梁安琪又沉默了片刻，终于，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沈总如果觉得可行，我可以安排。”
　　沈清澜这才开口，语气淡然：“那就先按这个方向，做个更详细的可行性方案和预算出来。‘织梦’这边，苏总牵头，需要什么支持，直接和陈静对接。”
　　“好的，沈总。”苏念应下。
　　会议结束。梁安琪率先起身，对苏念点了点头，算是告别，然后利落地离开。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短促，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会议室里只剩下沈清澜、苏念和李可。陈静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带上门。
　　空气忽然变得稀薄。
　　沈清澜没动，依旧坐在主位上，目光落在苏念脸上，像在重新打量一件刚擦拭过的瓷器。阳光从她身后的落地窗斜射进来，给她周身镀上毛茸茸的金边，却让她的面容在逆光中显得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刚才那些话，”她开口，声音比会议时低了些，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有多少是真心，有多少是…说给梁安琪听的？”
　　苏念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抬起眼，对上沈清澜深潭般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质疑，只有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探究，像要看进她骨子里去。
　　“都是真心。”苏念轻声答，手指在桌下轻轻蜷起，“只是…选择了一种更容易被接受的方式说出来。”
　　沈清澜看了她几秒，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不是愉悦的笑，更像某种了然于心的、带着淡淡嘲讽的轻哼。
　　“你比我想的还会说话。”她说，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沿，十指交叉抵在下巴下。这个姿势让她离苏念近了些，苏念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极淡的、冷冽的雪松香底下，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暖的体香。
　　“在商场里，会说漂亮话是本事。”沈清澜继续，目光锁着苏念的眼睛，不肯放过她丝毫的情绪波动，“但光会说话，不够。我要看到真东西。”
　　“我会让您看到。”苏念迎着她的目光，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
　　“好。”沈清澜直起身，靠回椅背，那股迫人的压力稍减，“‘非遗匠心’这个项目，梁安琪不会轻易放手。你刚才给了她台阶下，很好。但接下来深入供应链，你会碰到更多…‘石头’。”
　　她在提醒她。用一种近乎直白的方式。
　　苏念的心头微热，不知是因为她话里的信任，还是别的什么。“我知道。谢谢沈总提醒。”
　　沈清澜没再说话，只是看着她。目光从她清亮的眼睛，滑到她微微泛红的耳廓，再落到她因为紧张而轻轻抿着的、涂着豆沙色口红的唇上。
　　那目光太专注，太具有穿透性，像实质的抚摸。
　　苏念的耳根更烫了，几乎要烧起来。她垂下眼睫，盯着自己放在膝上交握的手，指尖无意识地互相摩挲着。
　　“苏念。”沈清澜忽然唤她。
　　“嗯？”苏念抬眸。
　　沈清澜的目光深深地看着她，看了许久，久到苏念几乎以为时间凝固了。然后，她极轻、极慢地说：
　　“别让我…等太久。”
　　声音低得近乎耳语，却像带着细小的钩子，轻轻搔刮过苏念的耳膜，钻进心里，激起一阵隐秘的战栗。
　　苏念的呼吸滞住了。她看着沈清澜，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榛褐色眼眸里，倒映出的自己小小的、微怔的影子。
　　然后，她听见自己用同样轻、同样软的声音回答：
　　“好。”
　　一个字。像承诺，又像某种心照不宣的约定。
　　沈清澜的唇角，终于弯起一个真实的、极浅的弧度。很淡，却像冰层裂开的第一道缝隙，底下有光透出来。
　　“去吧。”她说，重新拿起那支铂金钢笔，低下头看文件，恢复了惯常的疏离姿态。
　　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几乎要灼伤人的凝视和低语，从未发生过。
　　苏念站起身，腿有些软。李可早已识趣地先一步等在门口。
　　她走到门边，手握住冰凉的门把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沈清澜依旧低着头，侧脸在光影里美得像一尊冷淡的玉雕。只有握着钢笔的手指，指尖微微泛着用力后的白。
　　苏念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冷气扑面而来，让她发烫的脸颊和耳朵稍稍降温。她靠在墙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鼻腔里，仿佛还残留着那股冷冽雪松与温暖体香交织的气息。
　　还有耳边，那句低语滚烫的回音。
　　别让我等太久。
　　棋盘上的棋子，似乎在无人察觉的瞬间，轻轻颤动了一下。
　　而执棋的手，与棋子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