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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暗涌 ...

  •   文件夹在酒店书桌上摊开的模样,像一只被解剖的蝶。
      苏念的手指抚过纸页边缘,指尖沾上淡淡的油墨香。窗外是上海的夜,霓虹透过玻璃在资料上投下流动的光斑。她已这样坐了三个小时。
      “非遗匠心”系列——云裳三年前的重磅企划,旨在将苏绣、缂丝、草木染等非遗技艺融入现代设计。初衷极美,投入不菲,市场反响却始终温吞。财报数据、用户调研、设计手稿、工艺记录、乃至内部复盘会议的纪要…沈清澜给的不是简报,是血淋淋的解剖报告。
      李可把一杯热牛奶轻轻放在她手边:“念念,先歇会儿。数据我跑完了,初步结论…有点棘手。”
      苏念没抬头,目光落在一行用红笔圈出的内部批注上:“‘曲高和寡,叫好不叫座’——市场部,2022年Q4复盘。”
      她端起牛奶,温热透过瓷杯熨着掌心。“你说。”
      “从数据看,‘非遗匠心’的问题不是没人欣赏,”李可推了推眼镜,调出平板上的图表,“而是欣赏的人买不起,买得起的人…看不懂,或者说,不想懂。”
      苏念抿了口牛奶,甜腻在舌尖化开:“继续说。”
      “系列定价在8000到3万区间,核心客群是35岁以上、有收藏癖好的高知高收入人群。但问题在于——”李可放大一组用户访谈文本,“这些客人买回去,大多当艺术品收藏,几乎不穿。而真正有日常穿着需求的年轻高消费群体,却觉得设计‘太沉重’、‘有距离感’、‘像博物馆展品’。”
      “还有工艺,”林薇的声音从电脑扬声器里传来,她还在杭州,“我联系了几个非遗传承人工作室侧面打听。云裳用的都是顶级的老师傅,工费惊人,但问题是…现代服装的大规模生产,和传统慢工出细活的手工艺,本质是冲突的。为了赶工期,有些环节不得不妥协,出来的东西…老师傅们私下说,‘失了魂’。”
      苏念的指尖在“失了魂”三个字上停顿。
      她想起母亲。想起那些昏黄灯光下,母亲用顶针抵着针尾,一针一线将破碎的绫罗绸缎缝合如初的夜晚。母亲总说:“好东西要耐得住寂寞,等得起时辰。”
      可商业世界,最缺的就是时辰。
      手机在这时震动。是个陌生号码,但归属地显示北京。
      苏念接起,语气是惯常的平稳:“您好,我是苏念。”
      “苏总,幸会。”电话那头是个中年男声,语调圆滑得像打磨过的卵石,“我是寰宇资本的徐天麟。听说您和云裳的沈总最近走得很近?”
      苏念的背脊几不可察地绷直了。寰宇资本——她在融资圈听过这个名字,作风激进,胃口极大。
      “徐总说笑了,我们和云裳只是初步接触。”她答得滴水不漏。
      “初步接触能让沈清澜把‘非遗匠心’的命门都交给你看?”徐天麟笑,笑声里带着洞悉一切的油腻,“苏总,明人不说暗话。云裳这潭水深得很,沈清澜想借你的手搅动‘非遗’这摊死水,可这摊水底下…沉着不少石头。”
      苏念没说话,指尖在桌沿轻轻敲击——这是她思考时的小动作。
      “梁安琪,”徐天麟吐出这个名字,像吐出一枚酸枣核,“云裳的元老,管着供应链和一半的渠道。‘非遗匠心’当初就是她力推的,现在成了鸡肋,她脸上无光。沈清澜想动这个系列,就是在打她的脸。”
      原来如此。苏念垂下眼睫,在心底冷笑。不是简单的商业决策,是权力棋盘上的攻防。
      “徐总告诉我这些,是想要什么?”
      “合作。”徐天麟说得干脆,“寰宇一直看好‘织梦’的技术。沈清澜能给的条件,我们可以给得更好。而且…”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我们知道梁安琪手里有些‘料’,关于沈清澜的。如果你选择跟我们合作,这些‘料’…或许能帮你省掉不少麻烦。”
      利诱,加隐晦的威胁。
      苏念的嘴角弯起一个极淡的、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徐总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织梦’还小,只想专心做技术。云裳也好,寰宇也罢,我们都是敞开大门合作。”
      滴水不漏的官话。
      徐天麟在那头沉默两秒,再开口时笑意淡了:“苏总是聪明人。聪明人…该知道怎么选对盟友。不打扰了,改日再聊。”
      电话挂断。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空调低低的送风声。
      李可担忧地看着她:“寰宇资本…他们名声不太好。”
      “我知道。”苏念放下手机,端起已经凉透的牛奶,一口饮尽。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但我们现在的‘盟友’,只能是沈清澜。”
      林薇在视频那头皱眉:“可梁安琪那边…”
      “那是沈清澜要处理的题。”苏念打断她,语气冷静得像在分析数据,“我们的题是:怎么让‘非遗匠心’活过来,而且活得漂亮。”
      她重新翻开文件夹,目光落在那些精美的设计手稿上——旗袍的领口绣着繁复的缠枝莲,西装的内衬用了缂丝工艺的山水纹样,连衣裙的裙摆染出青绿山水般的渐变…
      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因为设计者在“致敬”,而非“对话”。把非遗技艺当成华丽的补丁,贴在现代服装的骨架上,像给摩天大楼贴上仿古青砖——不伦不类。
      “我们需要重新理解‘非遗’。”苏念轻声说,像在自言自语,“不是技艺的搬运,是精神的转译。苏绣的‘精’不在于多绣一朵花,而在于那份‘心静手稳’的专注力;草木染的‘妙’不在于颜色多古雅,而在于与自然时序对话的谦卑…”
      她越说越快,眼睛越来越亮:“如果‘织梦’要架的桥,不该是把非遗‘贴’到现代服装上,而是找到这两种美学体系底层共通的情感逻辑——比如,对手工温度的珍视,对自然秩序的敬畏,对‘慢’的信仰…”
      李可已经开始在平板上记录关键词。林薇也坐直了身体:“我马上梳理国内外成功融合传统与现代的设计案例,找共性。”
      工作到凌晨三点,初步方案有了雏针。苏念揉着酸涩的眼睛,给沈清澜的邮箱发了一份简短的进度汇报——不卑不亢,只陈述事实:问题已初步诊断,解决方向在酝酿中,需要更多内部访谈和工艺现场调研。
      邮件发送成功时,窗外天色已蒙蒙发灰。
      她躺上床,脑子里却异常清醒。徐天麟的话像一根刺,扎在心底。梁安琪…沈清澜…云裳内部的暗流。她闭上眼,想起沈清澜逆光而立的身影,那句“别让我失望”还在耳畔滚烫。
      原来她递过来的不是橄榄枝,是一把双刃剑。握住了,可能劈开前路;握不好,先割伤自己。

      隔天下午,苏念接到了陈静的电话。语气依旧平稳无波:“苏小姐,沈总明天下午有空。如果您方便,可以来公司具体聊聊‘非遗匠心’的方向。另外,梁副总会列席。”
      梁副总。梁安琪。
      苏念握着手机,指甲轻轻掐进掌心:“好的,我会准时到。”
      挂掉电话,她在房间里走了两圈,最后停在衣柜前。手指拂过挂着的衣服,最后选了件珍珠白的丝质衬衫,配浅卡其色的阔腿裤。没有选西装——既然沈清澜说过“不用紧绷”,那她就…松弛些。
      但松弛不等于随意。她将长发松松编了条侧辫,垂在肩头,露出白皙的脖颈和锁骨。化了淡妆,口红选了温柔的豆沙色。
      镜子里的人,看起来温和,没有攻击性,但眼神清亮。
      李可看见她时愣了下:“念念,你今天看起来…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李可挠头,“就是…好像更…柔软了?但又不是没力气的那种软。”
      苏念笑笑,没解释。
      柔软,有时是最好的铠甲。

      再次踏入云裳二十八楼,心境已不同。陈静引她去的不再是小会议室,而是一间更宽敞的、带一整面书墙的会议室。长桌旁已经坐了两个人。
      沈清澜坐在主位,今天穿了身黛青色的真丝连衣裙,领口开得略低,露出一截漂亮的锁骨线条。长发挽成低髻,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她正低头看文件,侧脸在顶灯光线下像精雕的玉。
      她对面坐着个约莫四十五六岁的女人,深紫色套装,短发烫得一丝不苟,妆容精致,但眼角细密的纹路和略显紧绷的嘴角,透出久经沙场的锐利与…不易察觉的疲惫。
      梁安琪。
      听见动静,两人同时抬头。
      沈清澜的目光落在苏念身上,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从她松软的侧辫,滑到珍珠白的衬衫领口,再落到她平静含笑的脸上。然后,极淡地,点了点头。
      梁安琪的打量则直接得多。她的视线像探照灯,将苏念从头扫到脚,最后定格在她眼睛上。嘴角扯出一个标准的、没什么温度的弧度:“这位就是‘织梦’的苏总?久仰,真是年轻有为。”
      “梁副总过奖。”苏念微笑颔首,在李可拉开的椅子上坐下,位置恰好在她俩中间——不偏不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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