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之下》渡嘢

2、寰宇

　　禁闭室是纯粹的白色。

　　四面墙壁，天花板，地板，都是那种毫无瑕疵的哑光白。没有窗户，没有缝隙，只有一张同样纯白的，固定在地上的硬板床，和一个散发着柔和白光的、镶嵌在天花板里的照明面板。

　　这里唯一的装饰，是正对床铺的那面墙上，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圆形接口。那是灵犀网络的物理接入口，用于“心理疏导”和“行为矫正”。当然，也可以用来播放一些令人“愉悦”的影像，或者模拟自然环境的声音，帮助被关禁闭者平复情绪。

　　林焰坐在床沿，脊背挺的笔直。她身上已经换下了沾满锈铁区污垢和淡淡血腥味的战术服，穿着一套灰色的、毫无特色的连体拘束服，衣服材质柔软，但她不喜欢。

　　战斗结束已经六个小时，李明被送进了医疗中心，据说是脑震荡，需要静养。

　　陆琛和其他轻伤队员在接受快速治疗后，被要求提交详细的行动报告。

　　而她，C-7-4，林焰，因为“多次违反操作规范，使用未经许可的非标准战术，可能危及小队安全”，被直接送到这里。

　　二十四小时的禁闭，外加一份五千字的“深刻检讨”，需要在解除禁闭后十二小时内，通过灵犀网络提交给刑天战术评估部。

　　检讨？

　　林焰扯了扯嘴角，她上辈子写的最后一份报告，是任务绝密归档申请，用的是加密频道和只有少数人能看懂的暗语。这辈子却要为一个明明正确的战场判断和救了几条人命的行动写检讨？

　　荒谬。

　　林焰抬起手，看着自己这双略显纤细、指腹带着薄茧的手。这不是“隼”的手。那双手经历过更严酷的训练，留下过更多的疤痕，能稳定地操控任何枪械，能在极端环境下设置陷阱，也能用一根铁丝在十秒内打开大部分非电子锁。

　　而现在这双手，属于一个刚满十九岁、灵犀评级F、在护卫队新兵训练营里差点因为体能不合格被刷掉的女孩。

　　林焰，原主。

　　一个沉默、内向、在锈铁区某个拥挤模块公寓里长大的孤儿。父母是低评级工人，在一次工业事故中丧命，她靠着微薄抚恤金和基础配给长大，按部就班的接受教育，在十六岁那年接受了强制性的灵犀基础植入，检测结果：F级，微弱的情绪感知。几乎等于没有能力。

　　这种评级，在霓虹城，意味着你的人生天花板已经被焊死了，最好的出路，是进入中层流光区的某家装配工厂，或者服务行业，日复一日的重复简单劳动，用信用点换取略好一点的居住模块和合成食品。

　　运气好的话，或许能遇到一个同样低评级的伴侣，申请到生育配额，前提是，你们的基因组合配系统判定为“无显著缺陷”。

　　但原主林焰，不知从哪生出的一丝不甘。她报名参加了护卫队的基础选拔。体能垫底，理论成绩中等，灵犀评级拖后腿，综合评分倒数。就在她几乎要被淘汰时，一项冷门的“抗压测试”和“危险环境本能反应”评估，她拿到了罕见的A-。

　　正是这个A-，让她以吊车尾的成绩，进了护卫队最边缘的第七行动队。

　　然后在一次再平常不过的日常巡逻任务重，原主因为紧张和操作失误，撞在了防护栏杆上，后脑受到撞击。

　　再次醒来时，她身体里已经多了一个她。

　　剧烈的头痛持续了整整三天，她不得不倚靠这个身体残存的本能，模仿着原主的行为模式。

　　林焰放下手，目光落在对面墙上的黑色接口上。

　　灵犀。

　　这个世界运转的基石，也是套在每个人脖颈上的无形缰绳。

　　根据原主模糊的记忆和她这几天收集的信息，所谓“灵犀”是一种纳米级别的神经接驳网络。植入手术在十六岁“成人礼”时普遍进行，据说无痛、微创、恢复快。植入后，每个人的大脑皮层会与覆盖整个霓虹城的超级数据网络，双生AI“寰宇”和“刑天”主导，然后与之产生某种共鸣。

　　这种共鸣，会激发出不同的能力。

　　能力会被系统的分为F到S级，F级最低,只能模糊的感知他人强烈的情绪，或者对电子设备有那么一丁点不成型的干扰。E级开始，能力变得稍有可用性。D级、C级算是常见的评级，拥有诸如增强视觉听觉、小幅强化身体某方面素质、与特定电子设备进行浅层交互能力。

　　B级和A级，已经是精英阶层，能力往往偏向专业领域，比如陆琛的“战术强化”或者某些工程师的“精密操纵”，艺术家的“情感投射”等等。

　　至于S级......那是传说。公开资料语焉不详，只说是“能短暂影响现实规则”，每一个S级能力者的出现都会被系统大肆宣扬，他们通常直接进入伊甸区，为“奥斯匹林”公司同盟服务，或者......选择进入“永恒花园”

　　永恒花园。

　　林焰想起那个金属盒里，暗红色晶体中跳动的光点。

　　意识上传。脱离□□，将思维、记忆、人格完全转化为数据，活在AI精心打造的虚拟天堂里。这是寰宇向所有公民许诺的终极幸福，是摆脱生老病死、物质烦恼的“升华”。

　　在流光区的官方宣传投影里，永恒花园是阳光永远明媚、景色随心变幻、一切欲望都能被即时满足的完美世界。

　　选择上传的人，他们的身体会被妥善保管，而他们的意识，将获得“永恒”。

　　很美好，不是吗？

　　如果忽略那些选择上传者，在决定前往往要接受“深度心理调适”，以确保其意识状态稳定且积极；

　　如果忽略上传协议中那些用优美字体书写、却几乎剥夺了所有后续自主权的条款；

　　如果忽略一个基本的事实——当你的思维变成了一段可被读取、修改、甚至删除的数据，你究竟还算不算“你”？

　　林焰对此嗤之以鼻。在她来的那个时代，意识上传还只是科幻小说中的狂想，而关于人工智能的伦理争吵早已沸沸扬扬。她见过当时最先进的辅助作战AI，也亲手摧毁过试图夺取武器控制权的叛乱程序。

　　这让她对任何试图接管人类决策、尤其是接管她自身控制权的系统，有着近乎本能的警惕和抗拒。

　　所以，即时继承了这具身体，她也有意无意的抗拒着所谓的“灵犀”，原主的评级是F级，几乎等于没有，这正和她意。

　　她还是更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朵、直觉，以及脑海中那些历经生死锤炼出的战场经验。

　　系统要求的是效率、是服从、是精确执行由AI计算出的“最优解”。它不喜欢变数、不喜欢意外，更不喜欢一个不按它提供的剧本行动的士兵。

　　林焰却知道，战场从来不是算术题，没有哪个敌人会乖乖按照你计算好的最优路线前进，也没有哪颗子弹会完全遵循弹道预测。

　　真正的生存，在于瞬息万变的判断，在于超越逻辑的直觉，在于敢于在绝境中豪赌一把的勇气。

　　这些，是数据流模拟不出来的，是灵犀网络无法赋予的。

　　是独属于“人”的领域。

　　至少，她是这样的“人”。

　　禁闭室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没有钟表，光线恒定。但林焰有自己的估算方式，心跳、呼吸的节奏。

　　前世的野外生存和潜伏训练，让她对时间的感知精确到令人发指。

　　大约过去了八小时。

　　门无声的滑开。不是陆琛，也不是任何护卫队的军官。

　　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漂浮的，直径约三十公分的银白色圆球，一个温和、中性、听不出年龄的声音同步出现在林焰的脑海中，这是灵犀网络的直接通讯，无法拒接。

　　“公民林焰，下午好。我是寰宇，编号734的个性化服务单元。检测到您正处于纪律性禁闭状态，情绪指标存在低幅度波动，根据《公民心理健康关怀条例》，我前来为您提供疏导服务，帮助您平复心境，更好的理解并接纳系统规范。”

　　寰宇。

　　民用AI，无处不在的“保姆”。

　　林焰抬眼，看向那个圆球，它的声音确实很有安抚性，光线也不刺眼，甚至会随着它“说话”的节奏微微明暗变化。

　　“我很好。”林焰的声音干涩，没有什么起伏。

　　“理解。许多人在接受纪律处分初期，都会表现出类似的防御性态度。”圆球的光波温和地荡漾着，“此次事件，系统记录显示您在执行任务过程中，展现了超出当前评级的身体反应速度和战斗技巧，这本身是值得关注的优势。然而，未能遵循战术指令和操作规范，可能导致不可预测的风险，不仅危及自身，也可能连累团队。刑天的计算模型显示，如果您当时按照’乌鸦‘的建议行动，小队整体伤亡概率可以降低12.7%，任务目标’蝰蛇‘的逃脱概率也会下降至41.3%。“

　　林焰扯了扯嘴角：“按照它的建议，我们冲进维修井，面对藏在死角的第六人和头顶的埋伏，伤亡概率是多少？李明还能只是脑震荡？”

　　寰宇周围的光芒似乎闪烁了一下，像是在快速处理这个未在预设应答库中的问题。

　　“乌鸦的战术建议基于实时热信号扫描和通用威胁模型。您提及的’死角‘和’埋伏‘，在行动前并未显示明确信号。您的判断依据是什么呢？直觉？”

　　“是经验。”林焰纠正道，“管道接缝处的轻微剥落痕迹，比周围更新，说明近期有重物摩擦或撞击。头顶传来的震动频率和幅度，与常见的管道热胀冷缩或老鼠活动不符。维修井口边缘有非常新鲜的非标准工具撬痕，这些细节，组合在一起，足以判定那是个陷阱。”

　　她顿了顿，看向沉默的圆球，补充道：“这些东西，你们的扫描和模型，会收录吗？会赋予他们足够的权重吗？”

　　“您观察的非常细致。”圆球的声音依旧温和，“系统会持续学习和完善模型。您提供的这些战场细节特征，已被记录，将作为样本补充入相关环境评估数据库，感谢您的贡献。”

　　贡献？林焰心下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