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之下》渡嘢

3、检讨

　　“然而。”寰宇话锋一转，“个体的经验存在局限性和误判风险。灵犀的优势，在于整合全局信息，进行毫秒级运算，排除情绪干扰，提供最符合集体利益的行动方案，个人的经验或感觉，容易成为不稳定因素。这也是规范操作存在的意义，它们是无数成功与失败案例的结晶......“

　　它后面说的什么林焰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她觉得有些累了，不是身体的累，而是一种更加深层的疲倦。

　　她上辈子为之战斗、牺牲的，似乎也是个强调秩序和集体的庞大系统，但那个系统至少承认个体的勇气、智慧、与牺牲的价值。而在这里，个体只是算法中的一个变量，最好是可以被精准预测和调控的变量。

　　“我明白了。”明白个屁！她不想再争论，那毫无意义，“我会......遵守规范。”所以你说完就赶快走吧！

　　“很高兴您能理解。”寰宇的光芒重新变得柔和，“您的灵犀评级为F级，但此次事件显示您可能具备尚未被充分激发的潜在素质。系统建议，在禁闭结束后，您可以申请进行一次更深入的灵犀潜能复测。或许，适当的引导和开发，能让您的能力得到提升，更好的融入护卫队的集体，发挥更大的价值。”

　　林焰听着几乎要冷笑出声。

　　“我会考虑。”她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很好，那么，我不再打扰您的静思。”寰宇慢慢向门口退去，“剩余禁闭事件：十五小时四十二分钟。在此期间，如果您感到任何不适或需要交流，可以随时通过灵犀接口呼唤我。祝您心境平和。”

　　门无声的关闭，又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重新躺下，双手枕在脑后，盯着天花板上那恒定发光的面板。

　　五千字的检讨......她一个字都不想写。

　　但禁闭总要结束，护卫队这个身份，目前还有用。它能提供相对稳定的配给、基础训练设施，以及，合法携带武器的权利。

　　更重要的是，它是她现在所能接触到的、最接近这个城市权力结构和信息中心的位置。

　　......

　　八小时前，护卫队总部。

　　林焰坐在审查官对面，脚腕上套着轻质合金环，这是抑制器，这东西不会限制普通动作，但只要检测到她试图调动超出F级标准的灵犀波动，就会释放足以让人昏迷的电流。

　　审查官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穿着标准的灰色制服，胸前别着“心理评估”的徽章。她的灵犀等级是B级——情绪感知系，专门用来判断受审者是否说谎。

　　“林焰，护卫队编号C-7-4。”审查官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温和，“请再次描述你在B-6区行动中的每一个决策节点。”

　　林焰已经描述过三遍了。

　　“热信号显示五人，但我感受到管道上方的震动，标准战术队形没有覆盖那个角度。我提出警示，但队长下令突入。”

　　“你认为陆琛队长的决策失误？”

　　“我没那么说。”

　　“但你暗示了。”

　　林焰抬起眼睛：“我陈述事实。”

　　审查官的手指在数据版上轻轻滑动。她的眼睛没有看林焰，而是盯着半空中的半透明数据流，上面显示着林焰的生理指标、脑波频率、微表情分析。

　　所有数据都显示：她在说真话。

　　但数据也显示：她的生理反应模式，与数据库中一直的任何护卫队员都不匹配。

　　“你的战斗动作。”审查官换了个方向，“系统记录了七处非标准战术动作。比如你在夺枪后使用的‘莫桑比克射击法’，这种技巧在护卫队训练大纲里已经删除了七十年。你怎么学会的？”

　　林焰沉默了两秒。

　　前世，在潮湿的热带雨林里，她的教官用生硬的英语吼着：“两枪胸口一枪头，上帝见了也摇头！”

　　“自学的。”她说。

　　“自学。”审查官重复这个词，语气里却没有质疑，“通过什么途径？”

　　“旧数据井里的战斗记录片段。”

　　这倒是真话，她确实在锈铁区的黑市里翻找过旧时代的军事资料。

　　审查官点了点头，数据版上又划过一行记录。

　　“最后一个问题。”她抬起头，这次终于直视林焰的眼睛，“在战斗结束后，你为什么要私自审问俘虏？按照规定，所有俘虏都应该立即移交刑天的羁押单位。”

　　“因为时间不够。”林焰说，“乌鸦说支援要四十七秒后到，但那四十七秒里，俘虏可能吞毒，可能自毁，可能被同伙远程灭口，我需要立即知道他们是谁、想要什么、那些晶体是什么。”

　　“所以你撬开了金属盒。”

　　“是的。”

　　“你知道那违反了多少条安全条例吗？”

　　“知道。”林焰的语气依然平静，“但条例没告诉我，为什么永恒花园的意识核心会出现在锈铁区的黑市贩子手里。”

　　审查官的手指停顿了。

　　“那不是你需要关心的事。”审查官的声音依旧温和：“你的审查到此结束。”

　　她站起身，制服的下摆没有一丝褶皱。

　　“林焰，你的战斗能力很出色。”审查官走到门边时，停顿了一下，“但在这个城市里，能力必须服从系统。系统确保每个人的安全、幸福、未来。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门滑开又合拢。

　　林焰独自坐在审查室里，看着墙壁上那个微小的摄像头。

　　她在心里默数：三、二、一。

　　果然，下一秒，脑海中响起乌鸦的声音：“C-7-4，请跟随指示灯前往禁闭室。”

　　地面浮现出蓝色的箭头，指向走廊深处。

　　......

　　禁闭室的门滑开时，外面走廊的光线刺的林焰眯了眯眼。

　　她走出门，身上的灰色拘束服和抑制器自动松开锁扣，从肩膀处开始软化、剥离，像一层蛇皮。

　　走廊墙面的感应器扫描了她的生物特征，侧面的储物格滑开，里面叠放着她那套洗干净的战术服。

　　林焰换上衣服，衣服上带着消毒剂的味道，不太好闻。她摸了摸腰带，配枪不在，禁闭期间武器统一保管，得去军械库领。

　　“C-7-4林焰。”电子音从头顶传来，是刑天的子系统，“您的禁闭已结束。请在十二小时内提交书面检讨，格式已发送至您的个人终端。逾期将影响您的信用评级。”

　　林焰没抬头，系紧战术靴的鞋带。

　　“另外，队长陆琛通知：今日全员修整，明日9:00am训练场集合，进行战后复盘。”

　　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颈。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走廊尽头是升降梯，门开着。里面已经站了两个人，是同队的五号位赵锐和另一个生面孔的护卫队员，赵锐看到她，表情明显僵了一下，随即别开视线，盯着楼层数字。

　　林焰走进去，站到角落。

　　空气安静的仿佛能听到升降梯缆绳摩擦的嘶嘶声。

　　“那个......"赵锐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干巴，”李明醒了。医生说是脑震荡，得静养一周。“

　　林焰“嗯”了一声。

　　“他......”赵锐顿了顿，“他说谢谢你。”

　　升降梯停在中层的某个连接平台，门开，那个陌生的队员快步走了出去。像是在逃离什么。

　　赵锐没动，等门重新关上，他才低声说：“那天......要不是你，我们可能都得折在那儿。”

　　林焰侧头看了他一眼。

　　林锐是个典型的C级能力者，灵犀赋予他比常人略快的反应速度，在队里负责火力压制，他今年二十岁，今天不过是他加入护卫队的第三天，脸上还带着没退干净的少年气。

　　“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林焰说。

　　“......检讨要写五千字......你打算怎么写？”

　　“随便编。”

　　升降梯到了底层连接口，这里是霓虹城垂直结构的中转站，往上通往流光区和伊甸区，往下则通过巨大的环形通道连接着锈铁区的各个入口。

　　这里的空气中弥漫着机油、汗水和廉价合成食物的味道。全息广告在头顶闪烁，推销着最新款情绪调节剂和灵犀升级套餐。

　　林焰刷了身份卡，走进通往锈铁区的下行通道。

　　通道式倾斜向下的金属步道，两侧墙壁镶嵌着暗蓝色的应急灯。越往下走，灯光越暗，空气也越潮湿。脚步声在狭窄的空气里回荡，偶尔能听到从更深处传来的模糊的机械轰鸣声。

　　大约走了二十分钟，尽头出现一扇锈迹斑斑的铁栅门。门上没有电子锁，只有一个老式机械扣。

　　林焰拉开扣子，推开门。

　　林焰住的地方在B-7区的边缘，一栋由旧世界集装箱改造而成的叠层公寓。楼体歪斜，外墙上爬满了修补裂缝的焊接痕迹和涂鸦。

　　楼梯是裸露的铁架，踩上去会摇晃。

　　她住在三楼的最里面，门是不足两厘米的复合板，锁是市面上最便宜的数字锁，这还是她上周刚换的。

　　开门，进屋。

　　房间不到十平米，一张窄床靠墙，床单是护卫队配发的灰色棉布，洗的发白。

　　一张金属折叠桌，一把椅子。

　　角落里有个微型净化水槽和加热板，算是厨房，墙上钉着几块木板，放着几件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

　　没有窗户，唯一的光源是天花板上那盏老旧的LED灯管，光线惨白。

　　林焰关上门，将门反锁。

　　她摘下战术手套仍在桌上，拉开椅子坐下。

　　桌面上积了薄薄的一层灰，锈铁区的灰尘永远清不干净，从通风管道、从墙壁缝隙、从每个无法密封的角落渗进来。

　　她拿出个人终端。巴掌大，边缘有磕碰的痕迹。开机，屏幕亮起，刑天发来的检讨格式文件已经躺在收件箱里。

　　她点开。

　　文件开头是一段标准模版：

　　《关于违反操作规范的反思与检讨》

　　姓名：林焰

　　编号：C-7-4

　　所属单位：护卫队第七行动队

　　事发时间：2199年2月23日

　　事发地点：B-6区废弃货运管道

　　下面列了十二条违规项，每条后面都预留了空白填写区。最后是总结段落，要求她“深刻认识错误”“保证不再犯”“重申对系统规范的忠诚”。

　　狗屎。

　　林焰扫了一眼，关掉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