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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团圆饺 ...

  •   腊月三十,岁除日。

      清晨的寒气格外凛冽,呵气成霜。但“穗娘小食”的门窗缝里,却早早溢出了不同往日的暖融气息——不是姜母鸭的醇厚,也不是海蛎煎的焦香,而是一种混合了面粉、香油、葱姜和隐隐肉鲜的、带着节日特有的、忙碌而喜庆的暖香。

      按汴京旧俗,岁除之日,最重要的莫过于阖家团聚,守岁迎新。而团圆的象征,莫过于一起动手包饺子。阿娘说,在汴京时,不管一年光景如何,到了这一日,总要想法子弄些白面,剁点肉馅,一家人围坐,说说笑笑地包上一盖帘饺子,煮熟了热气腾腾地吃下去,才算是把旧年的辛劳与晦气都“包”走,迎来的便是新岁的圆满与希望。

      这习俗在泉州却不多见。闽南人过年,更重“围炉”吃年夜饭,备办各色丰盛菜肴、甜品。但阿娘和穗穗离乡三载,今年又意外与苏娘子母子重逢,便决意要依着故园的风俗,正正经经地过个“北派”年。苏娘子听说要包饺子,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连连说“好,好,像又回到了甜水巷”。

      于是,提前两日,穗穗便去粮行买了上好的精白面粉——平日里做馒头包子都舍不得用这样好的。又去肉铺挑了肥瘦相间的上好猪肉,细细剁成肉糜。阿娘和苏娘子则忙着备馅料:本地鲜虾剥出虾仁切丁,泡发的香菇、木耳切碎,嫩韭菜洗净沥干切末,姜葱细细剁茸……各色原料在几个大碗里堆得冒尖,红白绿褐,煞是好看。

      调馅是关键。肉糜里打入两个鸡蛋,顺着一个方向用力搅打上劲,再加入酱油、盐、少许糖、香油,继续搅拌直到肉馅黏稠发亮。然后才将虾仁、香菇、木耳、韭菜、姜葱等依次拌入,每一味料的先后顺序和搅拌手法都有讲究,为的是让馅料口感层次分明,鲜味融合而不杂乱。最后撒上一把炒香碾碎的花生末——这是穗穗从闽南饮食里得的灵感,花生碎能增香添脆,让馅料更富口感。

      馅料调好,满屋已是香气扑鼻。阿娘深吸一口气,眼眶微红:“是咱们汴京的味儿,又好像……不太一样,更鲜亮了。”

      面团早已醒好,光滑柔韧。阿娘亲自操刀,将面团搓成长条,切成均匀的小剂子。穗穗负责擀皮。小小的擀面杖在她手里灵活转动,剂子压扁,几下一个中间略厚、边缘纤薄的圆皮便飞旋而出,落在撒了薄粉的案板上,像一片片雪白的圆月。

      包饺子是全家参与的乐事。阿娘手法最是娴熟老道,手指翻飞,一捏一挤,一个肚大边窄、形如元宝的饺子便立在了盖帘上。苏娘子稍慢些,但包得格外仔细,边褶捏得密密实实,说是“捏紧了,福气才不漏”。水生和安哥儿也凑在旁边学,水生手笨,包出来的饺子歪歪扭扭,惹得大家发笑;安哥儿则小心翼翼地,竟也包出了几个有模有样的小饺子,苏娘子看着,眼里满是欣慰的光。

      穗穗一边擀皮,一边也顺手包着。她包的饺子不如阿娘那般传统规整,却自有一种灵巧的秀气,边褶匀称,形态饱满。阿娘看着女儿低垂的侧脸和熟练的动作,心里又是骄傲,又是感慨。三年前离乱南奔时,穗穗还是个需要她牵着手、对前途茫然的半大孩子,如今却已能稳稳掌着灶台,撑起这个家,连这故园年节的仪式,也由她一手张罗得妥妥帖帖。

      “咱们穗穗,是真长大了。”阿娘轻声对苏娘子说。

      苏娘子点头,看着这屋里暖融融的灯光,忙碌而欢欣的众人,还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别人家准备年夜饭的声响,哽咽道:“能活着,能在一起,还能这样过个年……真是菩萨保佑。”

      盖帘上的饺子越来越多,胖乎乎的,排着队,像一群等待检阅的雪白胖娃娃。除了传统的元宝形,阿娘还特意教水生和安哥儿包了几个“麦穗饺”、“月牙饺”,说是寓意五谷丰登、花好月圆。穗穗则用剩下的面,捏了两只小小的“面鱼”和“面猪”,准备蒸熟了给两个小子玩。

      正热闹间,门口传来韩岳洪亮带笑的声音:“嗬!好阵仗!老远就闻着香了!这是要开饺子宴啊?”

      只见韩岳大步走了进来,手里竟提着一整只处理好的山鸡和一大块野猪肉,肩头的霜花还未化尽。“林婶子,林姑娘,苏娘子,过年好!山里打了点野物,送来添个菜!哟,水生,安哥儿,包饺子呢?韩叔也来凑个热闹!”他自来熟地放下东西,搓了搓手,竟也洗了手凑到案板前,拿起一张皮,舀了一大勺馅,三下五除二就捏出一个硕大无比、几乎像包子的饺子,得意道:“看!这才叫实在!一口一个肉!”

      他那豪放的包法和巨大的成品,又引来一阵善意的哄笑。水生和安哥儿看着那巨无霸饺子,眼睛都直了。韩岳见孩子们喜欢,更来了劲,又捏了几个奇形怪状的,说是“山鸡饺”、“野猪饺”,逗得满屋笑声不断。

      阿娘忙让水生给韩岳倒茶,又嗔道:“韩公子也太破费了,这山鸡野猪,可都是好东西!”

      “山里的东西,不值什么。过年嘛,就图个热闹、丰盛!”韩岳爽朗笑道,目光扫过案板上琳琅满目的饺子,又看了看穗穗,“林姑娘这馅调得,光闻着就知道错不了。一会儿我可得敞开肚子吃!”

      正说笑着,顾府那小厮又来了,这次送来的是一个精致的食盒和一幅崭新的桃符。小厮恭敬道:“我家公子和夫人说,给林姑娘和林婶拜个早年。食盒里是府里做的几样年糕和果子,给姑娘尝尝。桃符请贴在门上,驱邪迎祥。公子还说,年节事忙,就不来叨扰了,祝姑娘阖家安康,新年顺遂。”

      食盒打开,是晶莹的桂花糖年糕、酥脆的炸枣、软糯的芋泥,还有一小坛醇香的桂花酒。桃符木色沉润,字迹清隽,写着“福星高照,四季平安”。

      “代我们多谢顾公子和夫人。”穗穗接过,心中感念。顾家礼数周全,这份年礼,既雅致又贴心。

      韩岳在一旁看着,挑了挑眉,没说什么,只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街上鞭炮声开始零星响起,远处似乎还有舞龙舞狮的锣鼓声隐约传来,年的气氛愈发浓烈了。

      “下饺子喽!”阿娘一声吆喝,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

      大锅里的水早已滚沸如泉。阿娘亲自将第一批饺子小心翼翼地下入锅中,白胖的饺子在滚水里沉浮,很快便鼓胀起来,像一只只充满气的白鹅,煞是可爱。用漏勺轻轻推动,防止粘连。待饺子全部浮起,点了两次凉水,再煮片刻,阿娘才用漏勺捞起,盛入早已准备好的、滴了香油的青花大碗中。

      “头锅饺子,先敬祖先,再敬杜神(灶神)。”阿娘神色庄重,盛出两小碗,放在早已设好的简单香案前,又往灶膛里添了一小把芝麻秆,轻声祷祝。

      仪式完毕,真正的团圆饭便开始了。大大的方桌搬到了屋子中央,除了主角饺子,还有阿娘和苏娘子做的几样闽南年菜:象征“年年高升”的炒米粉,寓意“好彩头”的萝卜糕(菜头粿),寓意“团团圆圆”的炸枣,以及韩岳带来的山鸡和野猪肉,分别做了红烧和清炖。顾府送的年糕和果子也摆上了一盘。当然,还有店里冬日最受欢迎的姜母鸭和沙茶暖锅,热气腾腾地煨在小炭炉上。

      满满一桌,南北风味交融,虽不似豪门盛宴般奢华,却透着自家过年的丰足与用心。

      众人围坐。阿娘作为最年长者,先举起了顾府送来的那杯桂花酒(以茶代酒给孩子们),眼圈微红,声音却带着笑意:“今年这个年,咱们人最齐。有老相识,也有新家人。能平平安安坐在这里,吃这顿团圆饭,是天大的福气。愿来年,咱们的日子,就像这饺子一样,圆圆满满;就像这些年菜一样,有滋有味!”

      “祝阿嬷/林婶身体健康!” “祝穗穗姐生意兴隆!” “愿大家新年都平安!” 祝福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孩子们清脆的嗓音。

      筷子纷纷伸向那碗热气蒸腾的饺子。咬开薄而韧的外皮,滚烫鲜美的汤汁瞬间涌出,烫得人直吸气,却舍不得吐出来。馅料饱满,猪肉的醇香、虾仁的鲜甜、香菇木耳的滑韧、韭菜的辛香、花生碎的酥脆……各种滋味在口中爆开,层次丰富,鲜美无比。那是故乡的味道,是团圆的味道,更是历经漂泊后安定满足的味道。

      “好吃!真鲜!”韩岳一口吞下半个大饺子,烫得直咧嘴,却连连称赞,“比我吃过的所有饺子都香!这馅儿调得,绝了!”

      苏娘子慢慢咀嚼着,眼泪无声地滑落,嘴角却带着笑:“是……是甜水巷的味儿,又比那时候……更好了。”

      水生和安哥儿吃得头也不抬,小嘴油光发亮。阿娘不住地给这个夹菜,给那个舀汤,自己却吃得不多,只顾着看大家吃得香甜,脸上是多年未见的、舒展而幸福的笑容。

      窗外,鞭炮声越来越密,间或传来烟花升空的锐响和孩子们兴奋的欢呼。屋内的谈笑声、碰杯声、碗筷叮当声,与窗外的热闹交织在一起,将这间临海的小食铺,变成了今夜泉州城中,最温暖、最踏实的一角。

      年夜饭后,收拾了碗筷,大家又围坐在炭盆边守岁。阿娘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红封,分给穗穗、水生、安哥儿,连苏娘子和韩岳也各有一份。苏娘子推辞不过,含着泪收了。韩岳则哈哈一笑,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几个小巧的竹哨,送给水生和安哥儿当玩意儿。

      炭火噼啪,茶香袅袅。众人说着旧年琐事,聊着新年期盼。远处开元寺的钟声悠悠传来,宣告着旧岁已除,新岁伊始。

      穗穗倚在门边,望着洛阳桥方向。桥上悬挂的灯笼在夜色中连成一条温暖的光带,倒映在漆黑的海水里,随波晃动。海风依旧带着寒意,却吹不散屋内这浓得化不开的暖意与团圆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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