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桥小食铺》八月山楂糕

25、正月炊

　　新年的太阳，似乎都比往日醒得晚些，懒洋洋地爬上清源山脊，将淡金色的光晕涂抹在洛阳桥潮湿的石板与各家各户新贴的桃符春联上。空气里弥漫着鞭炮燃尽后的硝烟味，混杂着昨夜年夜饭残留的油脂香气，以及晨起人家点燃的第一缕檀香——那是泉州人正月里敬神祭祖的惯例。

　　“穗娘小食”歇业三日。这是阿娘定的规矩，她说，忙了一整年，神仙都要歇息，何况是人。铺子门板紧闭，招牌上挂了块小小的红布，透着节日的慵懒与自得。但后院的炊烟，却依旧每日清晨准时升起，甚至比往日更早、更旺——正月里，按北地旧俗，灶火是不能断的，寓意着家宅兴旺，红火连绵。

　　屋里也换了新气象。顾家送来的桃符端端正正贴在门楣，崭新的红纸黑字，映着晨光。阿娘将屋里屋外洒扫得纤尘不染，连灶王爷的神龛前，也供上了新蒸的枣糕和一小碗清水。苏娘子手巧，剪了几幅简单的“福”字和“年年有鱼”窗花，贴在窗棂上，给素净的屋子添了几分鲜艳的喜气。

　　初一清晨，按例是不动刀的。阿娘早早起来，将昨夜剩下的饺子用油煎得两面金黄，叫作“翻身饺”，寓意新年翻身向上，越过越好。又煮了一锅甜甜的糯米红枣粥，用的是顾家送的年糕切丁同煮，粥粘糯，枣香甜，年糕软韧，吃下去暖洋洋、甜丝丝的。

　　穗穗醒来时，便闻到这熟悉的、属于新年早晨的甜暖气息。她穿上阿娘年前特意为她做的新棉袄——是喜庆的枣红色，衬得她蜜色的皮肤也亮了几分。头发依旧绾得紧实，却换上了一根新买的、末端雕了朵小小梅花的乌木簪子。

　　水生和安哥儿也得了新衣裳，虽是半旧的布料改的，但浆洗得干净平整。两人都有些拘谨，却又掩不住高兴，尤其是安哥儿，穿着略大的新衣，小手不时摸摸袖口，眼睛亮晶晶的。

　　初一整日，便是自家人的清闲时光。吃罢早饭，阿娘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瓜子和花生，还有韩岳昨日送来的山里野栗子，大家围坐在炭盆边，一边烤火，一边剥着零嘴，说着闲话。水生和安哥儿得了韩岳给的竹哨，在院子里吹得呜呜响，虽不成调，却满是童趣。

　　苏娘子看着院中嬉闹的安哥儿，对阿娘低声道：“这孩子，自打来了这儿，脸上的笑模样多了，夜里也不怎么惊醒了。真是……多亏了你们。”

　　阿娘拍拍她的手：“孩子忘性大，有伴儿，有饱饭吃，有安稳觉睡，慢慢就好了。咱们大人，不也一样？日子总能过下去的。”

　　穗穗听着，手里剥着栗子，目光却飘向窗外。洛阳桥上已有行人走动，多是穿着新衣、提着礼物走亲访友的。码头上安静了许多，番船也稀疏了些，大约都在享受这难得的年节闲暇。远处隐约传来锣鼓声，大约是哪个街坊请了舞狮队，正热热闹闹地穿街过巷。

　　这安宁祥和的景象，与月前海匪来袭时的紧张肃杀，恍如隔世。但穗穗知道，那根紧绷的弦并未真正松弛。城门上瞭望的兵士未曾减少，市舶司的巡逻船只依旧每日出海。只是在这辞旧迎新的当口，人们都愿意将忧虑暂时放下，先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团圆与喜庆。

　　初二，按泉州本地习俗，是“迎婿日”，出嫁的女儿要带着女婿回娘家。穗穗家没这个讲究，但街坊四邻走动拜年的人明显多了起来。陈阿婆拎着一小篮自家做的“碗糕”过来串门，吴伯也送来两条风干的带鱼。阿娘少不得也要回礼，将自家做的煎饺、枣糕包上一些，又搭上两块顾家送的年糕。

　　水生和安哥儿跟着穗穗，也学着给左邻右舍送些自家炸的甜粿。孩子们清脆的“新年好”、“恭喜发财”引得大人们笑逐颜开，往往还能收获几个小小的红封或一把糖果。安哥儿起初不敢接，水生便大大方方替他道谢收下，再悄悄分他一半。两个孩子跑进跑出，小脸冻得红扑扑，却满是兴奋。

　　到了初三，“穗娘小食”便准备重新开张了。歇了三日，街坊们怕是也想念这一口热乎味道了。更重要的是，那些在码头上讨生活、家不在本地的船工力夫，年节里无处吃饭，小店开着，便是他们的一个去处。

　　初三日清晨，天还未亮，后厨的灯火便重新亮起。歇了几日的灶具重新擦得锃亮，米面粮油清点妥当。今日不开火做姜母鸭那般费时的菜，只备些简单快捷的：熬一大锅稠稠的白粥，蒸几笼馒头花卷，再煮一锅加了肉末和青菜的咸粥。点心则是前两日做好的煎饺、甜粿，还有穗穗新试的、缩小版的“岩茶酥”——将岩茶粉混入少许面粉和糖，做成指头大小的酥饼，烤得香脆，配茶极好。

　　辰时初，卸下门板，挂好招牌。熟悉的“穗娘小食”四个字，在冬日清冷的晨光里，显得格外亲切。

　　第一个进门的果然是老熟人——码头上扛活的王叔，他裹着一件半旧的棉袄，脸上带着宿醉未醒的疲惫，一进门就嚷：“林嫂子，穗穗丫头，可算开门了！这三天没吃你家一口热乎的，总觉得少点什么！快，来碗咸粥，多加胡椒！”

　　紧接着，相熟的街坊、码头的熟客，陆陆续续都来了。小店很快坐满，人声、碗筷声、灶上的咕嘟声，交织成令人安心的喧闹。大家互相拜年，交换着年节里的见闻：谁家儿子娶了新妇，谁家添了丁，蕃坊那边又来了什么新奇玩意，海上的生意开春后是否会好转……言语间，是对新一年最朴素的期盼。

　　顾言是在午前来的。他今日穿了身崭新的宝蓝色直裰，外罩银鼠灰的披风，显得愈发清俊挺拔。进门时，店里正是最忙的时候，他并未打扰，只寻了个靠里的角落安静坐下，要了一碗白粥，两样小点心。

　　穗穗忙着招呼客人，煎蛋、盛粥，直到稍有空隙，才注意到他。她洗净手，走过去：“顾公子，新年好。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顾言放下勺子，微微一笑：“新年好，林姑娘。府学尚在假期，家中也无甚要紧事，便出来走走。见你这里已然开张，生意兴隆，甚好。”他目光扫过店内，看到水生和安哥儿跑前跑后地帮忙，苏娘子也在灶边帮着阿娘，眼中露出些许欣慰，“看来这个年，你们过得不错。”

　　“托大家的福，还算安稳热闹。”穗穗道，见他粥碗已空，便问，“可还要添些？”

　　“不必了，粥点甚好，尤其是这岩茶酥，”顾言指了指盘中剩下的一小块，“茶香清冽，微甜不腻，配粥恰好。姑娘巧思，将岩茶化入点心，竟有如此风味。”

　　“是公子送的茶好。”穗穗谦道，“想着正月里吃食油腻，做些清口的茶点或许相宜。”

　　顾言点头：“正该如此。家母尝了前日送去的茶酥，也赞不绝口，说是别致清爽。”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扁平的锦囊，放在桌上，“这是家母给姑娘的新年红封，一点心意，贺姑娘新年技艺更进，小店兴隆。另外，”他又取出一个略大些的油纸包，“这是一些新得的‘建莲’和‘湘妃竹笋’，品质尚可，给姑娘试菜之用。”

　　莲子和笋干都是做菜的好材料，尤其莲子清心，笋干提鲜，正是春季调理饮食所需。顾家的礼物，总是这般体贴而实用。

　　穗穗谢过收下。顾言并未久坐，又说了几句“海上虽暂安，仍须警醒”、“开春后或再有府学雅集，届时或再劳烦姑娘”之类的话，便起身告辞。他来去从容，并未多言，却已将这年节的问候与后续的关切，都含蓄地传达。

　　午后，韩岳也晃悠着来了，带来一篓还沾着泥土的冬笋和几只肥硕的野兔。“山里转了一圈，就这些还像样。给你们添个菜！”他嗓门洪亮，一进门就带来一股山野的生气。见到柜台上顾言刚送来的莲子笋干，他咧嘴一笑：“哟，顾公子也来过了？还是他们读书人讲究，送的东西都文绉绉的。我这个实在，炖了吃，香！”

　　他坐下，照例要了大碗的肉粥和煎饺，吃得满头大汗，又跟水生和安哥儿逗趣了几句，问他们竹哨吹会了没有。临走前，他对穗穗眨眨眼：“林姑娘，你那岩茶酥，我给守城的老王带了几块，他吃了直说好，问还有没有。我看啊，你这小店，开春后怕是更闲不下来了！”

　　夕阳西下时，“穗娘小食”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水生和安哥儿帮忙打扫，苏娘子收拾碗筷，阿娘在灶前算着今日的流水，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

　　穗穗走到门口，看着暮色中渐渐亮起灯火的洛阳桥。桥下的潮水声依旧，海风带着初春将至的、微弱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