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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岩茶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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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言留下的那包武夷岩茶,穗穗没有立刻打开。年关将近,店里越发忙乱,腌腊货、备年食、洒扫庭除,加上苏娘子母子新来,诸事都要安顿,实在抽不出闲情细品这据说“价比黄金”的名茶。
转眼便是腊月廿三,祭灶日。按泉州本地习俗,这一日要“送神”,准备些甜食,让灶神爷回天庭时多说好话。店里除了惯常生意,阿娘和苏娘子还忙着蒸“发糕”、炸“甜粿”,空气里满是糯米和红糖的甜香。
直到腊月廿六下午,店里的活计才稍稍松泛些。天空又飘起了细密的冷雨,码头方向灰蒙蒙一片,没什么客人。穗穗洗净手,从柜台里取出那包茶叶。素纸包裹,红绳系得端正,解开便是一股清冽奇异的香气扑鼻而来——不同于寻常绿茶的鲜爽,也不同于往日所闻任何茶香,那香气似焙火后的焦糖暖意,又似岩石苔藓的冷峻清气,沉郁而绵长,复杂得让人一怔。
“这就是‘岩茶’?”阿娘凑过来闻了闻,“香气真特别。”
“听顾公子说,产自武夷山岩壁之间,制作繁复,风味独特。”穗穗小心地拈起一小撮干茶。茶叶条索紧结,色泽乌褐带宝光,边缘有隐约的砂绿色,形貌便与寻常茶叶不同。
她取来平日舍不得用的那只白瓷盖碗,用滚水烫过,放入茶叶,高冲入水。茶叶在碗中舒展,香气随着水汽蒸腾,愈发明显。少顷,出汤。茶汤竟是深琥珀色,清澈透亮,如陈年佳酿。倾入白瓷小杯,色泽温润。
穗穗先观其色,再嗅其香,最后才小口啜饮。入口微有苦涩,但旋即化为甘醇,一股温暖的气息从喉间升起,回甘持久,齿颊留香,隐隐有花果与矿物交织的韵味,厚重而富有层次。确是她从未尝过的滋味。
“味道如何?”苏娘子也好奇地问。她从前在汴京,也只喝过寻常的团茶或散茶。
“很……厚重。初喝有些不惯,但回味很好,身上都暖了。”穗穗斟酌着词句,又饮了一口。这茶与闽南人常喝的、清香鲜爽的铁观音截然不同,更沉,更厚,更耐人寻味。
阿娘和苏娘子各尝了一小口,阿娘咂咂嘴:“有点苦,但后头是甜的。这茶劲儿足。”苏娘子则细品后道:“这焙火的香气,倒让我想起汴京冬天围炉时,烤栗子的味儿,暖暖的。”
烤栗子的味儿?穗穗心中一动。这岩茶独特的焙火香与醇厚口感,若能与食物结合……
她看着杯中深琥珀色的茶汤,又看看灶台上剩下的、预备明日做点心的食材:还有半盆蒸熟未用完的芋泥,一些炒香的花生、芝麻,糖和猪油也都有。
一个念头忽然清晰起来。
“阿娘,苏婶子,我想试试,用这茶汤和茶末,做一道点心。”穗穗眼睛亮了起来,“这茶味道厚,香气特别,或许能和芋泥、坚果配在一起。”
说做便做。她先重新泡了一盏稍浓的岩茶,滤出茶汤备用。又取了一些干茶,用小石臼仔细研磨成极细的粉末,那焙火的焦香经过研磨,愈发浓郁袭人。
取一部分芋泥,加入少量糯米粉和糖,再缓缓倒入温热的岩茶汤,慢慢揉匀。茶汤的醇厚微涩与芋泥的绵软清甜相互渗透,揉好的芋泥团变成了淡淡的灰褐色,散发着奇异的茶香与芋香。
另一部分芋泥则保持原味,作为内馅的基底。将炒香碾碎的花生、芝麻与少许糖、极细的茶末混合,做成茶香坚果馅。
然后,仿照之前做芋泥糕的方法,将茶香芋泥擀成薄皮,包入混了茶香坚果馅的原味芋泥球,收口搓圆,轻轻压扁成小饼状。饼胚表面,用洗净晾干的柚子叶垫底(取其清香,也防粘),上笼屉用中火蒸。
等待蒸制的时间里,穗穗又用小锅,将剩下的岩茶汤加入少许冰糖,慢火熬成浓稠清亮的茶蜜。
约莫一刻钟后,揭开笼盖。热气携着难以言喻的复合香气轰然涌出——芋头的温润、岩茶的醇厚、坚果的油香、柚子叶的清新,交织在一起,竟毫不冲突,反而层次分明。蒸好的小饼呈深灰褐色,表面光滑油润,因垫了柚子叶,底部印着叶脉的纹路,平添野趣。
稍晾片刻,趁温热,用小刷子在饼面薄薄刷上一层熬好的岩茶蜜。茶蜜渗入饼皮,添了一抹亮泽和更浓郁的茶甜。
“岩茶酥。”穗穗看着盘中这些小饼,轻声道。名字自然而然涌上心头。
第一块先递给阿娘。阿娘小心地咬了一口,细细咀嚼,脸上神情从好奇变为惊讶,再变为赞赏:“嗯……芋泥还是那么软糯,但多了股说不出的茶香味,不是茶叶的涩,是那种……厚实的香。里头的花生芝麻馅,嚼着香,还有茶末的颗粒感,有意思!”
苏娘子也尝了,点头道:“这茶味,把芋泥的‘闷’气解了,吃着更清爽。甜度也正好,不腻人。”
穗穗自己尝了一口。茶香果然巧妙地中和了芋泥的腻,增添了风味的深度;坚果馅提供了酥脆口感与油脂香气,而茶末的细微颗粒感与隐约苦味,则让甜味变得复杂而耐品。茶蜜的微甜与饼体的茶香芋香呼应,整体和谐而新奇。
“这茶,果然妙。”穗穗看着手中剩下的小半块茶酥,心中欢喜。一次尝试,便成了。这岩茶酥,既有本地芋泥点心的软糯底子,又融入了武夷岩茶独特的岩韵风味,甜中带甘,香而不腻,作为年节点心或日常茶食,似乎都颇为适宜。
她又想起顾言送茶时说的“冬日饮用最宜”。这茶性温,滋味厚,确适合寒冷季节。而做出的茶酥,温热时吃暖胃,冷却后也别有风味,且耐存放。
正想着,门外传来熟悉的爽朗笑声:“好香!这是又琢磨出什么好东西了?”
韩岳掀帘进来,肩头带着屋外的湿冷寒气,手里照例提着个鼓囊囊的麻袋。他抽了抽鼻子,目光立刻锁定了桌上那盘深褐色的小饼。“这香气……有茶?还有芋头?林姑娘,快给我尝尝!”
穗穗笑着递过去一块。韩岳接过,也不怕烫,一大口就咬下小半,嚼了几下,眼睛便亮起来:“唔!这味道绝了!茶是顾公子送的那岩茶吧?竟能和芋泥配得这么妥帖!里面的馅儿也香,还有颗粒感……这个好!顶饱,又香,还能尝出名贵茶的味道,有意思!”
他一口气吃完一块,又拿了一块,才道:“我这次来,带了些山里的野栗子和冬笋,还有两条风干的野兔腿。想着你们年下或许用得着。”他将麻袋放在墙角。
“韩公子总这么客气。”阿娘忙去倒热茶。
“山里的东西,不值什么。”韩岳摆摆手,又看向那盘岩茶酥,若有所思,“这茶酥……若是做成更小些的,方便携带的,给守城的弟兄们换换口味,或是过年时当作零嘴,想必也好。”
穗穗心中一动。这倒是她没想到的。岩茶酥比起咸粥饼,自是精致费工,不宜大量制作供军。但若少量做一些,作为年节时的一点心意,或是店内新的茶点售卖,似乎可行。
“倒是可以试试。”穗穗道,“只是这岩茶金贵,大量做使不起。”
“顾公子既送了茶,想必也是让你用的。”韩岳笑道,“好东西,就该让人尝到它的好处。这茶酥,便是让它好处翻倍的法子。”
正说着,门外又传来顾府小厮的声音,送来一些年节用的红纸和门神画,说是顾夫人让送的。小厮见店里有客,放下东西便告辞了。
韩岳看着那叠印制精美的红纸,挑了挑眉,却没说什么,只对穗穗道:“姑娘这手艺,我看是越发精进了。连岩茶都能化到点心里去。这年关,怕是又有得忙了。”
他又坐了一会儿,喝了杯热茶,问了问苏娘子母子安顿的情况,便起身告辞,依旧是来去如风。
送走韩岳,外头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色依旧阴沉,但洛阳桥上已有零星行人,提着年货匆匆往来。
穗穗走回店里,看着那盘岩茶酥,又看看墙角韩岳带来的山货,还有顾家送来的红纸。
这间小小的食铺,汇聚的东西越来越多:北方的故人,山野的馈赠,书斋的雅意,海港的风云,如今,又添了一道源自武夷岩壁的、厚重而甘醇的茶香。
她系好围裙,将剩下的岩茶酥仔细收好。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该用韩岳送来的冬笋和野兔腿,炖一锅什么样的暖锅;又该如何将岩茶酥调整得大小合宜,作为店里新年期间独有的茶点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