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武夷茶 ...
-
腊月的日子,在忙碌与调整中滑得飞快。苏娘子和安哥儿在“穗娘小食”安顿下来,仿佛两块漂泊已久的浮木,终于找到了可以暂时栖身的河湾。
苏娘子名唤苏玉娘,比阿娘小几岁,是个麻利勤快的人。初来时憔悴不堪,在阿娘和穗穗的照料下,休养了几日,脸上渐渐有了活气。她二话不说,便抢着干活,浆洗、打扫、择菜、烧火,手脚不停。她做的汴京酱菜果然是一绝,简单的萝卜、芥菜疙瘩,经她的手用盐、糖、香料细细腌渍,再经日头与时光的雕琢,便成了咸甜适口、脆韧鲜香的佐粥妙品。第一批酱菜开坛那天,那股熟悉又久违的复合香气弥漫小店,连陈阿婆尝了都连声说“有古早味”。
安哥儿大名赵承安,性子内向胆怯,但眼神清亮。穗穗让水生带着他,做些递送碗筷、擦拭桌椅的轻活。安哥儿起初还有些瑟缩,见水生憨厚耐心,店里众人也都和善,慢慢也敢小声说话了,偶尔还会对着后厨飘出的香气,悄悄咽一咽口水。
人手多了,穗穗肩上的杂务便轻省不少,能更专注于灶台上的事。阿娘私下里跟穗穗说:“玉娘是个实诚人,安哥儿也乖。咱们这店,如今真有些‘家’的样子了。”
这一日清晨,穗穗照例天不亮就起身。冬日昼短,窗外还是浓稠的墨蓝色。她轻手轻脚地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晕瞬间填满了小小的后厨。
她先到水缸边,舀了冷水净面。冰冷的水激得她一个哆嗦,却也瞬间驱散了最后一点睡意。就着昏暗的灯光,她在墙上挂着的一面模糊铜镜前,略略整理仪容。
镜中人影朦胧,但轮廓清晰。十八岁的林穗穗,身量已长开,不算高挑,却因常年劳作而显得挺拔匀称。她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粗布冬衣,外面罩着那件洗得发白、边角绣了木棉花的围裙,衣袖挽到小臂,露出一截手腕。那手腕算不得纤细,带着常年揉面、持勺形成的柔韧力度,肤色是少见日光的细白,却在指节和虎口处有着薄薄的茧。
灯光映着她的脸。脸庞是南方女子常见的鹅蛋形,下巴却比本地人稍尖些,带着点中原的轮廓。皮肤不算顶白,是健康的、透着劳作红润的蜜色,鼻梁挺直,嘴唇不厚不薄,天然透着柔和的粉色。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眸子是清亮的深褐色,眼型略长,眼尾微微上挑,不笑时显得有些沉静,甚至略带疏离,可一旦专注于某件事——比如此刻她正思量着今日粥里该放多少新收的芡实——那眼中便会泛起专注而明亮的光彩,仿佛所有外界纷扰都被那光芒滤去,只剩下眼前灶火与食物的世界。
她的头发乌黑浓密,因为方便做事,总是全部向后梳拢,在脑后绾成一个紧实光滑的圆髻,用一根最普通的乌木簪子固定,一丝碎发也不肯落下。唯有额前和鬓角,因着常年低头灶前、俯身水盆,总有那么几缕最细最软的发丝不受管束,汗湿时便贴在光洁的额角和颈边,添了几分生动。
此刻,她正微微蹙着眉,对着墙角那一小袋新买的芡实思量。晨光未至,灶火未燃,后厨里只有她一人轻微的呼吸声和油灯芯子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昏黄的光将她侧影投在墙上,影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沉静而有力。
“穗穗姐,水烧好了。”水生不知何时也起来了,压低声音道,手里提着刚烧开的水壶。
“嗯。”穗穗回过神,开始舀米淘洗,准备熬粥。动作熟练利落,没有一丝多余。
天色渐渐泛出鱼肚白,后厨的活计也陆续展开。阿娘和苏娘子起来帮忙,安哥儿也揉着眼睛跟出来。粥在陶瓮里咕嘟着,馒头上了蒸笼,姜母鸭的砂锅坐在小炭炉上开始预热。各种声响与香气交织,新的一天,在“穗娘小食”的后厨里,再次井然有序地开始了。
临近午时,食客渐多。海匪的阴影虽未完全散去,但年关将近,人们总要吃饭、要生活。店里几张桌子很快坐满,大多是熟客,也有几个面生的。
穗穗正利落地从大锅里捞出面线,准备给一位老客做碗热腾腾的沙茶面,忽听门口有人温声道:“林姑娘。”
她抬头,便见顾言站在门口。他今日穿了件雨过天青色的棉袍,外罩鸦青色披风,许是走急了,脸颊被寒风冻得有些发红,眉宇间却依旧清朗。他的目光在略显拥挤嘈杂的店内扫过,很快便落在灶台后的穗穗身上。
“顾公子。”穗穗手上动作未停,只略略颔首,“稍坐,马上就好。”
顾言点点头,寻了靠里一张刚空出来的小桌坐下。水生机灵,立刻送上一杯热茶。
穗穗快速将沙茶面做好,又煎了份海蛎煎,让水生一并送过去,这才洗净手,解下围裙,走到顾言桌旁。
“公子今日怎么得空过来?”她在对面坐下。几日不见,顾言似乎清减了些,眼下仍有淡淡倦色,想是海匪之事后,府学与衙门善后事务繁杂。
“刚从衙门出来,路过此地,想着进来看看。”顾言放下茶杯,目光落在穗穗脸上,似有一瞬停留,随即自然移开,看向店内忙碌的众人,“见店里一切如常,便放心了。听闻你们收留了北来的故人?”
消息传得倒快。穗穗点头:“是汴京旧邻,苏婶子和她儿子安哥儿,逃难至此,无依无靠,我们便留他们帮衬。”
顾言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正在角落安静择菜的苏娘子和跟在阿娘身后递东西的安哥儿,微微颔首:“乱世流离,能得重逢栖身,亦是幸事。姑娘心善。”
“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穗穗语气平静,“苏婶子腌得一手好酱菜,安哥儿也勤快,店里正好需要人手。”
“如此甚好。”顾言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海匪虽退,但其巢穴未清,水军与市舶司仍在加紧侦巡。年关前后,海防不会松懈,城内巡查也会更密。你们临近码头,出入货物、生人往来,还需比平日更留心些。若有任何异样,或那母子二人来历上有何不明之处……”
他话未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是提醒,亦是关切。
穗穗心中一凛,随即道:“多谢公子提醒。苏婶子母子确是旧识,来历清楚。我们自会小心。”
“那就好。”顾言神色稍缓,拿起筷子,尝了尝面前的海蛎煎,点头赞道,“火候依旧精准,外酥内嫩,酱汁也调得好。”他又吃了几口沙茶面,“这沙茶酱的香气,似比寻常更为醇厚?”
“是加了少许韩公子送的山胡椒油提味。”穗穗道,“味道更烈些,但也更醒神暖身。”
听到“韩公子”,顾言眸光微动,却只点点头:“原来如此。韩兄……近来可好?自那日一别,也有数日未见了。”
“前日韩公子来送过一些山货,看着还好,只是来去匆匆,似更忙了。”穗穗如实道。韩岳似乎总在泉州城与周边山林、海岸之间奔波,行踪不定,却总能带来山林最时鲜的馈赠。
顾言“嗯”了一声,没再追问。两人一时无话,只听得店内食客的谈笑与碗筷轻碰之声。阳光从窗棂斜射进来,照在顾言半边脸颊和青色的衣袍上,也映亮了他手边那杯热气袅袅的清茶。
穗穗看着他安静用餐的侧影,忽然想起中秋那夜府学水榭的月光,想起他送来食书时指尖的温度,也想起海匪来袭那日他让小厮送来的应急之物。这位顾公子,似乎总是在她生活的某些节点,以某种恰当而不过分的方式出现,带来信息、书籍、提醒,或只是一份安静的、带着距离的关切。
他与韩岳截然不同。韩岳像山野的风,直接、爽朗、带着泥土与枝叶的气息,来去自由,关怀也带着豪迈的侠气。而顾言,更像一本静置案头、墨香犹存的书卷,沉稳、克制、内敛,他的关切与帮助,总是包裹在礼数与分寸之中,需要细心才能体会。
正思量间,顾言已吃完了面,放下筷子,用素绢拭了拭嘴角,动作斯文。“味道甚好,多谢姑娘。”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放在桌上。“快过年了,府中备了些应节的红封,小小心意,给店里诸位,也贺新岁平安。另有一包新得的‘武夷岩茶’,性温味醇,冬日饮用最宜,请姑娘与林婶尝尝。”
那锦囊绣工精致,里面装的显然是银钱。穗穗忙推辞:“公子太客气了,这我们不能收。”
“年节赠礼,寻常往来,姑娘不必推辞。”顾言语气温和却坚持,“若非姑娘中秋茶点、府学晨飨尽心,家母与师长同窗也不会那般满意。这只是一点谢意。至于茶叶,不过是尝个新鲜。”
他站起身,将锦囊轻轻推到穗穗面前:“衙门还有事,我先告辞了。年关事杂,姑娘与店里诸位,都请多保重。”
说罢,他拱手一礼,又对远处的阿娘和苏娘子微微颔首,这才转身,不疾不徐地走出了店门。青色身影很快融入门外洛阳桥边冬日略显苍白的光线里。
穗穗拿起那锦囊,分量不轻。又看看那包用素纸包着、系着红绳的茶叶,心中滋味复杂。
阿娘走过来,低声道:“顾公子……真是周到。”
穗穗“嗯”了一声,将锦囊交给阿娘收好,茶叶则放在柜台显眼处。她走回灶台后,重新系上围裙。
后厨的窗户开着一条缝,冷风吹进来,却吹不散屋内食物蒸腾的热气与人声带来的暖意。她抬眼,正好能看见自己在那面模糊铜镜中的身影——那个系着围裙、绾着紧实发髻、目光沉静专注于手中活计的厨娘。
镜中人的脸庞在蒸汽与水光中,显得格外清晰。额前那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又悄悄溜了出来,沾着细小的水珠。
她抬起手,用干净的手背轻轻将它们拨到耳后,指尖不经意触到耳垂,微凉。
然后,她重新拿起长勺,搅动锅里新熬的一锅热汤。
窗外的洛阳桥上,传来卖年货小贩悠长的吆喝声。年关,真的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