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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沙茶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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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匪袭扰的余波,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杂乱水痕,需要时间慢慢抚平。洛阳桥边,被火箭波及的几间仓房焦黑的断壁残垣还在,空气中隐约飘散着烟熏火燎的气味,提醒着人们那场惊心动魄的海上交锋。但生活如同桥下永不停歇的潮水,依旧顽强地向前涌动。
“穗娘小食”重新挂起了招牌。门板卸下,灶火燃起,食物的香气再次飘散出来,在这片带着创伤气息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珍贵而温暖。
生意比预想中恢复得快些。街坊邻居们似乎更需要这熟悉的味道来安抚心神,码头上的力夫船工也陆续回来讨生活,第一件事往往是到熟悉的小店,喝碗热粥,吃块煎饼,互相交换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未来的忧虑。
郑伯的鱼行仓库烧了小半,损失惨重,人也憔悴了许多。但他依旧每日清早,将抢救出来的、品相稍好的海货准时送到各家食铺,只是话少了,眉头总锁着。穗穗每次接过他的货,都会多算几个钱,或是悄悄包两个刚出锅的馒头塞给他。郑伯推辞不过,只默默点头,浑浊的眼睛里有些发红。
这一日,天色难得放晴。冬日的阳光淡白,没什么暖意,但好歹驱散了连日阴霾。穗穗和阿娘商量着,趁着天好,做点扎实暖和、又能分与街坊同享的食物。
“做‘沙茶暖锅’吧。”穗穗提议。沙茶酱是闽南特有的调味,用虾米、鱼干、花生、芝麻、香料等炒香磨制,咸鲜微辣,香气霸道。寻常多是用来做沙茶面。但如今天冷,若能以沙茶酱为汤底,煮一锅热腾腾的杂烩,有肉有菜有豆腐,大家分食,既暖身,又热闹,还能省些柴火。
阿娘赞同。穗穗便去买了猪骨熬汤底,又备了五花肉片、鱼丸、虾、鱿鱼、豆腐、萝卜、白菜等物。沙茶酱是自家按古法调的,香味比市售的更加醇厚有层次。
大砂锅坐在炭炉上,猪骨汤烧滚,舀入几大勺深褐色的沙茶酱,慢慢搅匀。酱香遇热,瞬间被激发出来,那是一种混合了海味、坚果香与复杂辛香的浓郁气息,霸道地弥漫开,盖过了空气中的焦糊味,直往人鼻子里钻。再将各色食材依次放入,小火慢煨。
不多时,锅边便围了好几个人。码头回来的王叔搓着手:“嗬!这香味,勾魂呢!林嫂子,今天这是什么好汤?”
“沙茶暖锅,天冷,大家暖暖身子。”阿娘笑着,招呼大家,“都拿碗来,尝尝。”
一碗碗热腾腾、内容丰富的沙茶杂烩递出去,汤汁浓郁微辣,食材吸饱了味道,吃得人额头冒汗,浑身舒泰。连眉头紧锁的郑伯,也埋头吃了一大碗,放下碗时,长长舒了口气,脸上似乎有了点活气。
“穗穗这手艺,真是没得说。”陈阿婆吃得鼻尖冒汗,“又香又暖,吃下去心里都踏实了。”
小小的食铺里,因为这一锅暖食,重新聚起了人气与笑语。食物的力量,在此刻显得如此具体而直接,它填饱肠胃,更熨帖人心,仿佛能将外界残留的惊惶与寒意,都暂时隔绝在这温暖的香气之外。
午后,锅里的食物见了底,食客们心满意足地散去。穗穗正和水生一起收拾碗筷,清洗那口沾满酱色的大砂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迟疑的、带着北方口音的询问:
“请问……这里可是‘穗娘小食’?”
声音陌生,却又隐约有种奇异的熟悉感。穗穗抬头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个妇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穿着半旧的靛蓝棉裙,外罩着灰鼠皮坎肩,风尘仆仆,面容清瘦,眼神里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种小心翼翼的探寻。她手里提着个不大的青布包袱,身边还跟着个十来岁、同样面有菜色的男孩,紧紧攥着妇人的衣角。
这打扮,这口音……穗穗心头莫名一跳。她放下手中的抹布,走上前:“正是。大娘是……”
那妇人目光落在穗穗脸上,仔细端详,眼中渐渐泛起激动的水光,嘴唇哆嗦了几下,才颤声问:“你……你可是姓林?小名……唤作穗穗?”
穗穗心中一震。“我是林穗穗。大娘是……”
“穗穗!真是穗穗!”妇人上前一步,一把抓住穗穗的手,那手冰凉而粗糙,“我是苏娘子啊!汴京甜水巷,住在你家斜对门的苏婶子!你小时候,常来我家讨蜜枣吃的,可还记得?”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甜水巷……斜对门苏婶子家院子里那棵老枣树……蜜渍得亮晶晶的甜枣……还有苏婶子家那个总跟在她身后、拖着鼻涕叫她“穗穗姐”的小儿子……
“苏……苏婶子?”穗穗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风霜满面的妇人,又看向她身边瑟缩的男孩,“这是……安哥儿?”
“是安哥儿!”苏娘子眼泪扑簌簌落下,拉过男孩,“安哥儿,快叫穗穗姐!这是你林伯伯家的穗穗姐啊!”
男孩怯生生地抬头,叫了声“穗穗姐”,声音细弱。
阿娘此时也闻声从后厨出来,见到苏娘子,更是惊愕万分,两人执手相看,未语泪先流。当年汴京一别,仓皇离散,音讯全无,都以为对方早已死在乱军烽火之中,谁能想到,竟在这万里之外的南海边城,猝然重逢!
将苏娘子母子让进店里坐下,阿娘忙去倒热茶,又让水生赶紧热点粥和饼子。苏娘子捧着温热粗糙的陶碗,手还在微微发抖,眼泪止不住地流,断断续续诉说着别后情形。
原来,当年金兵破城,苏娘子一家随着逃难人群南奔,丈夫和长子都在途中失散,死活不知。她只带着幼子安哥儿,一路乞讨,辗转流离,吃了无数苦头,最后随着一股难民潮,竟也稀里糊涂地来到了泉州。听说这里海贸兴盛,或许能寻条活路。前几日刚到,在码头帮人浆洗缝补勉强糊口,昨日却偶然听两个北方口音的船工闲聊,提起洛阳桥边有家“穗娘小食”,店主姓林,母女二人,从中原来,手艺甚好……
她本是抱着万分之一渺茫的希望寻来,没想到,竟真是故人!
“天可怜见……天可怜见……”阿娘握着苏娘子枯瘦的手,亦是泪流满面,“还能再见着你们娘俩……真是菩萨保佑。”
穗穗看着形容憔悴、显然吃了无数苦头的苏娘子和面黄肌瘦的安哥儿,心中酸楚难言。当年甜水巷里,苏婶子家日子虽不富裕,但也和睦温馨。苏婶子腌得一手好酱菜,每逢年节,总会送一小坛给邻家。如今却……
“苏婶子,安哥儿,你们……受苦了。”穗穗声音有些哽咽,“到了这儿,就安心住下。咱们……总归是在一处了。”
粥和饼子热好了,苏娘子和安哥儿显然饿得很了,却仍努力保持着些许仪态,小口却迅速地吃着。热食下肚,两人脸上才慢慢有了点血色。
安顿他们母子在后间歇下后,阿娘和穗穗坐在前堂,心情久久难以平复。
“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汴京的故人。”阿娘抹着眼泪,低声道,“看她那样子,这些年不知遭了多少罪。咱们……得帮衬着。”
“嗯。”穗穗点头,“店里正好也缺人手。苏婶子能干,安哥儿也大了,能帮着做些轻省活计。先让他们缓过劲来再说。”
她走到门口,望着洛阳桥。夕阳正缓缓沉入海平面,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与紫灰。桥下的潮水拍打着岸石,那声音亘古不变,见证着无数人的到来与离去,漂泊与安顿。
海匪的威胁尚未完全消散,码头的伤痕犹在。而命运的潮水,却又将一段遥远的故园记忆,裹挟着漂泊与苦难,送到了她的门前。
这间小小的“穗娘小食”,似乎注定要成为许多故事的容器。它容纳了她们母女南迁的艰辛与扎根的坚韧,容纳了街坊邻里的烟火情谊,容纳了府学的晨飨雅意,容纳了守城兵士的暖食心意,如今,又要容纳这跨越山海、劫后余生的故人重逢。
肩上的担子仿佛又重了一分。但穗穗心里,却奇异地没有感到沉重,反而生出一种更踏实的力量。
或许,这就是生活在这座接纳四海的港口城市的宿命。它不断迎来送往,聚合离散。而她们能做的,便是守好这一方灶火,用食物的温度,去焐热漂泊的冷,去慰藉受伤的心,去连接断裂的缘。
夜色渐浓,店里的灯火再次亮起,温暖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