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日木初芽命自牵 ...
-
清晨薄光处透,将军府的后巷一片死寂,血腥与焦糊之气互不相让。
十余具黑衣人尸体横倒其间,面目焦黑如炭,皮肉龟裂,隐见森森白骨。
血迹沿着石板缝隙蜿蜒而下,被早阳照的发亮。
“这已是三日内的第四拨刺客了。”羿行望着收拾满地残骸的翎影卫,神色愈发凝重。
炎珩却似未闻,只取帕将软剑上的血痕拭去,神色淡淡。
“东西给我。”
羿行忙将怀中之物递去。
炎珩轻拂那细若红玉的叶片,眉间霁色顿生,唇角轻扬。
与后巷腥风惨景迥然不同,将军府内却如尘外桃源。
荷塘碧叶层层铺展,如千张绿绢浮在水上;粉白的花立于其间,香意清灵,若无若有。池中群鱼逐影往来,红鳞金尾掠过荷杆,偶然一翻,碎光点点。
闻泠端坐临水亭中,素衣微卷,清风度袖,虽亭梁斜影落入眉间,更衬其气韵温婉,静润天成。
一双细长玉手将锦帕浸入温水,缓缓拧干,水珠循着指尖滑落,生出暖莹之色。
腾蛇半伏案前,自敛锋芒,金瞳半阖,尾尖轻摆。
锦帕沿鳞面徐徐而行,所至之处,鳞光细细亮起,一呼一吸间似有火焰流淌。
炎珩方踏入院中,便瞧见亭中这幕。
腾蛇缓缓向闻泠掌心偎去,似早已习惯她的气息。闻泠微垂着眼,面上浮着柔色,嘴角轻弯,神情温软。
炎珩胸间忽然堵上一团说不清的躁意,目光越落在她掌心与腾蛇相贴的那处,越让他烦得透不过气来。
风拂过亭栏,原本只带着清凉荷香,却不知怎地,多了三分妒意。
腾蛇金瞳微开,本能循着来处探目。
炎珩的气息似曾相识,仿佛在某个旧梦中与他交锋,可它记不真切。
只觉他周身那股戾意,本能地令它不喜。
闻泠察觉腾蛇情绪微变,随之抬眼望去。
便见炎珩捧着一株金红似火的新生扶桑向她而来,
他鬓侧黑发随风微扬,眉目清俊,面色白净,怀中扶桑叶薄若绛绡,日光照处,隐隐生金。
红白相映,仿佛从画中走来,不由让闻泠回想起收留他时的情景。
“在下阿珩,若姑娘不弃,愿在府中做个侍卫。”
因她记得他身上那缕冷香,知其并无恶念,遂点头让他入府。
几日相处下来,闻泠对他已心生信任。阿珩虽神色冷峻,却日日随在她身侧,还教她防身之法,使她于危急之时,亦能自保。
见阿珩走到亭前,闻泠便起身将腾蛇轻轻缠于腕上,引他将扶桑幼树置于屋中东南一角。
此地是她精细挑过的,清晨能得一线朝阳,其余时辰皆在半阴之中,暖而不燥,静而不闷,正合腾蛇栖伏。
闻泠指尖掠过扶桑幼枝,黛红枝皮柔润,触之如凝脂初温。
她将腾蛇托起,轻轻安置在枝上,以心念低声相询,
“可喜此处?”
腾蛇长躯微松,柔顺地盘上枝干,尾尖垂落,轻轻摇摆,
“喜欢。”它用意念回应,似乎忘了刚才的不快。
闻泠望着腾蛇被扶桑暖枝所染,鳞片生光,心底微动,
日出扶桑,以照四海。只盼腾蛇自此能得一隅安生,而她,也能在这陌生异世觅得一线新光。
“阿珩有心了。”闻泠眉目含笑,“这株扶桑,真是好看极了。”
“你喜欢便好。”炎珩冷意稍敛,
这株扶桑幼树是他今早进宫向母后亲讨的夷川国贡品,炎国仅此一株。
思及母后叮嘱,他从袖中取出一柄薄匕,鞘口以细金箍饰,精致非常。
“此刀轻利,昨儿教你的贴身反刺,用它正好。”他虽装作随意,但轻抿的薄唇泄露出几分紧张。
匕首乃贴身之物,非至亲至重,不会轻予旁人。
而闻泠并不知其间深意。
“多谢阿珩。”她双手接过,轻轻抽出匕首,见刀身浅金,隐有暗焰潜流,眼中不禁又亮了几分。
“阿珩教我防身,还送我兵刃,我必好好练习。”
她望着炎珩,说得认真,眼中似有星河万丈。
炎珩忽觉喉咙发干,心尖像被无形的手轻挠,痒意层层泛开。
忽有一声清亮雕鸣,自天隙破云而下,声若裂帛。
赤翎雕此时若来,必有急事。炎珩疾步院中,取下雕足信笺一扫,目中杀机如寒星遽亮。
闻泠远远望见焰羽大雕,心中新奇,便提步院中想近些看个真切。
“这是你的神兽?”她忍不住轻声问道。
“嗯。”炎珩收敛杀气,“它名赤翎雕。”
闻泠心念微动,用听灵之心向赤翎雕打着招呼。
目光拂过颈侧羽色时,却觉羽根微湿,暗红隐隐透出,藏于赤金之下,若不细察,全然不觉。
她心头一紧:“你似是受了伤?”
赤翎雕初次被心念触及,怔了片刻才用意念回应,“小伤而已。”
闻泠试探着抚过它的颈侧,拈开羽根,果见一道细痕,虽不深,却已渗出血丝。
她取出自制药粉,轻柔的为它敷药。
“只疼这一阵,便能好了。”闻泠心底安抚,见它亦属火系神兽,又乖乖上药,取出给腾蛇做的食团,递上一颗作为奖励。
赤翎雕香眯了眼,啄食完不忘用头轻蹭闻泠。
炎珩既讶她心细如发,连这点隐伤也能察觉,亦叹自己先前竟全未留意。
“谢谢姑娘,方才我竟未察觉。”他低声道,
闻泠轻轻摇头:“无妨。我素喜与神兽相处,更何况你教我防身术,此乃小事。”
炎珩听她一语一调温和无华,心底某处柔了半分。
赤翎雕向来骄矜凌厉,从未在人前露过此般乖顺,今日这般主动与闻泠亲近委实罕见。
“神兽灵宠仿佛都会与姑娘投缘。”他轻声道,凛霁长眸依旧注视着闻泠。
她出身将门,却无贵家女子常有的娇倨,举手投足皆是轻柔和煦,对人对仆一视同仁,对兽亦无轻贱之色。
风从回廊与荷塘之间来回流转,带来新荷清香。
日近午时,清葭小跑进院,气息微乱,“姑娘,宫中送婚服来了……”
只见数名宫装女使紧随其后,为首嬷嬷年纪略长,衣饰端肃,托着雕纹玉盘,盘上一片灼红。
嬷嬷上前行礼:“姑娘,皇后钦赐赤焰流裳,请姑娘试身。”
闻泠眉心微敛,却温声道谢,“劳烦嬷嬷了,我稍后便试。”
清葭面上露出几分尴尬,接过玉盘,姑娘往日时时念着要嫁肃王,如今却像不大愿意似的。
嬷嬷颔首,目光从炎珩背影轻掠,又落在石桌上的赤翎雕,眸色深深,神情莫辨。
炎珩见闻泠对婚服兴致寥寥,袖中指节不觉攥紧,心里忽地泛上涩意——怎么倒像不愿嫁与他似的。
街市正午最为热闹,人声鼎沸,见其他马车因人流而走走停停,
“为何我们的马车畅通无阻,无需避让路人?”闻泠放下车帷问道,
任妈妈笑容温和,
“姑娘如今是准肃王妃,姑娘出府,自有人清道。”
她边替闻泠掠好鬓角散发,边压低声音,
“肃王手握重兵,又为皇后独子,行事素来凌厉。姑娘如愿嫁过去,言行须得处处谨慎。”
见闻泠眉间似有一丝不安,任妈妈虽不解,却又想起三日前闻泠莫名出府,半夜方被寻回,心便当她婚前紧张,又宽慰道,
“姑娘放心,老爷毕竟是一品将军,姑娘生的貌美又痴心一片,肃王断不会委屈了咱们。”
任妈妈当年陪嫁入府,眼瞅着闻泠自幼母亡、父亲又镇边常年在外,她早已将闻泠当作自己骨肉,疼至心坎里。
近来闻泠不似往昔只顾打听肃王消息,反倒常来问她铺子生意,又静下心学习理账收支。任妈妈看在眼里,只觉这孩子订婚后总算定了性,越想越是欣慰,语气更加柔和,
“女人总要有立身之本。姑娘能想通开始打理家产,我这心里,可算松了口气。”
闻泠瞧见任妈妈眼眶发红,忙上前握住她的手,无声安慰。
安如堂,坐落在国都近郊的医馆,虽小又偏,却是闻母生前最为珍重的旧产之一。
闻母出身医脉世家,性情澹雅,治病不分贵贱。另此堂救人无数,闻母亦有心替久镇边关的闻父积德化业。
马车转入后巷,在安如堂侧门缓缓停下。
闻泠方入后院,便有女子呜咽之声传来,她眉心轻蹙,任妈妈已趋前两步,温声问道:
“可是出了何事?”
那小厮见是任妈妈,忙躬身上前,神色颇为为难,
“任妈妈,这位姑娘执意要我们替她的灵宠瞧病。安如堂向来是医治人疾的,哪有替畜生看病的道理?若叫外人知道了,岂不笑话咱们堂里荒乱了规矩?”
闻泠朝哭泣的女子望去,只见青衣女子怀中抱着一只碧眼灵猫。灵猫虽毛色光润,却缩作小团,气息微弱。
那女子见小厮对闻泠等人恭敬无比,仿若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上前哀求,
“求诸位救救它罢,它从昨夜起便不吃不喝,呼吸愈加微弱。”
小厮一看女子缠上东家,越发焦急,连声解释:
“姑娘莫怪,实在是堂规,不是小的们不肯帮衬。”
闻泠把腾蛇当作视作,听见小厮唤灵宠做畜生,甚是不喜,却也知世道成见深重,不便当众驳斥。便垂眸柔声道:
“让我来瞧瞧罢。”
任妈妈会意,抬手示意小厮退下。
闻泠俯身以意念轻抚灵猫,只觉一缕念声细弱如丝,“痛,腹间胀。”
她指腹轻按其腹,下方果有一处微硬,触之便缩。
“是结毛阻滞了。”她抬眸望向青衣女子,声音温软轻柔,“梗在腹里,怕是疼了一夜。”
女子听得此言,泪珠滚落:“大夫可有法子?”
闻泠抬眼安抚的对她一笑,叫来管事交代方子
“姑娘不用担心,只需按方取药,以温水调成浆液喂它,每日两次,自可化结。三五日内,便能康复。”
“我会把方子给你,用温水调成浆液喂它,可帮它化毛润肠,一天两次,几日便好。”
女子感激得几欲跪下,被任妈妈扶住,随管事去取药。
闻泠望着女子背影,心念一动,
“我想在安如堂另开一处为灵宠看疾。任妈妈以为如何?”
任妈妈怔了怔,心底暗自替姑娘忧虑,世人谈兽色变,坊间几桩神兽案如今还贴在告示上。
可闻泠面上神色奕奕,双眉间倔强温柔并存,与她母亲几分相似。
任妈妈正待言语,忽觉风声微异,只见一缕寒光,自墙上破空掠来,径直刺向闻泠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