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照山海》临霁垚垚

1、第一章 灵起光华心起涟

　　夜色如墨，翎影卫跪作一片，甲影参差，冷光隐隐。

　　风从长廊深处卷来，扑向火把，灯影在地上明灭不定，摇曳不休。

　　禁苑之地，一草一木皆须森严。今夜却叫人悄然潜入，且还引着一队尾随而来。

　　此等疏失，已触大忌。

　　“扔下去。”炎珩略带倦意地开口，声调松散，全不似命令，倒像随口一说。

　　翎影卫低首领命，起身上前拖拽冰车上昏迷的女子。

　　“留心些，摔死了就无趣了。”

　　炎珩唇角带着讥讽，火光掠过他冷峻的侧脸，长睫低垂，大片翳影自眼底落下，掩盖住眸中不易察觉的赤色。

　　“至于其余之人，便都赏给护院玄罴罢。”

　　翎影卫闻言，惊惧对望，似同时想起那日惨状，登时面色微白。

　　肩膀上的赤翎雕猛地张开翅膀，铜色羽毛在火把下闪出道道细火，仿佛对主人的好兴致有所感应。

　　一车接一车的冰块被推倒投入蛇穴，寒气很快将洞口铺满。

　　翎影卫将女子抬至洞口，掌心一松，任其沿着冰阶向深处滚落。

　　细碎的冰屑敲击洞底，叮叮咚咚，仿佛一曲似有若无的挽歌。

　　闻泠是被疼醒的。

　　后背狠狠撞在冰柱上，胸口闷痛，喉间涌上一丝腥甜。

　　碎冰溅起，如无数锋利的刃，划破她的衣服与肌肤，雪白的布料上绽开朵朵暗红的梅花。

　　她浑身无力，支撑不得，只得倚着身后寒柱，半躺半坐，气息微微。

　　四下静寂，她略略环顾，冰光倒映，雾气沉沉，皆是生面之景，心中一凛，方觉被人抛入冰窟。

　　方才离城门只差一条街口，如今却被困于此处。

　　她深深吸了口寒气，想散去胸中那缕上不得、下不去的郁结。谁料方一入鼻，便觉这冰寒之中隐隐掺杂着别样熟悉气息。

　　熟悉的专属冷血动物的腥气。

　　闻泠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自冰柱后探出身子，向冰窟深处定睛细看。

　　只见洞中雾气被热流拱动缓缓散开，氤氲之中，一双妖异的亮金竖瞳若隐若现。

　　她并非惧蛇，可眼前这双蛇瞳之大已超出寻常生灵。

　　金瞳静静锁着她，蛇信轻吐，轻掠空濛，似是分辨，又似探寻。

　　指尖轻轻捻住衣角，闻泠将心中那股惊惧生生按下。几口寒气入胸，虽面色依旧煞白，然一双眼眸已渐渐沉定如水。

　　她向巨蛇细细看去，冰雾如绡云缓缓卷开，一线金光隐隐而来，庞影在雾中如游丝飘动，不疾不徐。

　　金瞳虽亮，却无半分兽类捕食前的利色；气息虽重，却不急不躁，更无逼人的杀意。

　　蛇身雾霭轻笼，若纱若烟，隐显之间，却更添几分灵秀，全无凡兽之态。

　　再一思及穿越之处名叫“山海纪”，心下不禁微颤，《山海经》中所载腾蛇之形，游雾饮风，栖露而行。

　　莫非这庞然之物，竟是上古所传腾蛇？

　　怔然失神之间，暖息徐徐拂来，一缕极轻意念在闻泠心底漾开。

　　“你是何人？”

　　闻泠心下一愕，四顾寂然，无半点声息，心底却似被人轻轻拂过，隐有低语从中透出。

　　“在下闻泠，被困至此。”她收住心绪，仍以心念缓缓续道：

　　金瞳略一收束，意念又悄然拂至，比先前更觉分明，隐约带了几分诧异，

　　“你果真有听灵之心。”

　　闻泠方欲细询听灵之说，似有预感般，意念又在脑中缓缓生起。

　　“世人但知以血契束兽，以主仆相系而共处。”

　　金瞳微微一黯，疲意深藏不去。

　　“然能具听灵之心者，却可结灵契，与神兽同行，非主仆，乃友伴，同息而共感。”

　　似是看出闻泠心间疑惑，意念续道，

　　“我乃腾蛇，因五载前灵州祸起，困于此处，再不得脱身。”

　　闻泠才因听灵之心略生一线欢喜，尚未思及更多，便听连上古神兽亦困于此处，不由心头一沉。

　　原以为得脱之路或许尚在，此刻却觉前途渺渺，胸口那点喜意顿时化作一缕沉郁，越压越重。

　　几日前，她在直播科普时被一条毒舌意外咬伤，眼前一黑，再醒来便成了这架空王朝“山海纪”中与她同名的花痴将门嫡女。

　　原身痴恋肃王，求父亲连连上上奏才如愿被赐婚。

　　可现代穿越的闻泠听闻肃王战功赫赫，曾屠城十座，只觉家暴不远，命案将临。

　　思来想去，只能逃婚。

　　她自认筹算周详，然而命途捉弄，于城门仅有几步莫名被蒙面黑衣人截杀。

　　她心急无奈，只得匿身於坊市冰车之中，盼得一线生机。

　　原想待行至偏僻处便跳车逃命，不料冰车竟有护卫前后护送，无缝可逃。

　　寒气刺骨，她强撑片刻，终究被冻至昏迷。

　　腾蛇的意念原本沉稳如井，然闻泠心绪方起，那微弱沉郁便像水面轻轻泛起的一圈涟漪，悄然传入它的意识深处。

　　周身绵绵云雾随之轻震，像被风拂皱般层叠卷起，四翼微不可查的轻张。

　　金瞳凝了闻泠许久，光影因云雾颤动而暗明不定。

　　它似是从未思及，尚未与它结契之人，胸中细微的喜忧竟能直触它的心域。

　　此念乍落，连笼在它周身的雾息都轻轻一敛，如被无形之手拨动。

　　风息因此而改变方向，暖流向闻泠涌来，层层叠叠，将她团团包裹。

　　闻泠只觉周身寒意尽退，不由自主抬眼望去，正与那双映着自己的金瞳正面相接。

　　被腾蛇安抚暖意所触，她不知从何得来一分胆意，伸手探去。腾蛇伏在雾中，并无退意。

　　轻轻抚过腾蛇鼻端鳞片，只见鳞下光华暗动，如火未燃、似泉未沸，缓缓自深处流来。

　　她不觉呼吸渐缓，心中闷郁，如被温泉轻轻冲去，淡得无从寻觅。

　　心绪若乱，便更无出路，须与腾蛇共寻解脱之策。

　　她扫过四周冰壁，腾蛇所致之处，道道暗金符文浮现，如深海光鳞，被潮息托起。

　　“此乃六辟同息阵，若能结契，阵可自破。”腾蛇用意念回应。

　　闻泠闻言，眼中闪过亮意，忙用意念问到，

　　“那你……可否与我结契？”

　　她只想尽快脱身，话一出口，才觉其中几分冒失。

　　腾蛇静了片刻，金瞳深处光色沉沉。

　　凡人心息杂乱如沙，或畏缩、或贪求、或恶意潜藏，未及近身便叫它生厌。

　　也正因此，囚困五载，它宁受寒锁，也不肯结契于人。

　　可眼前的闻泠不同。

　　她心息澄明，非畏非欺，气脉与它微有相引之势。

　　再者，她具听灵之心，与之结成灵契，不似血契那般以伤换控，反能彼此相养。

　　闻泠见腾蛇迟迟不答，以为它不愿与自己结契，心口微沉，方要再询问阵法可有其他解途，脑海中却忽有沉声缓缓落下，

　　“一旦结契，你我气脉相连，生死共担，至尽方休。”

　　庞然之影不动如山，唯金瞳深处光色轻颤，似有千言万语在沉默间流转。

　　“你可愿意？”

　　四字轻轻落下，却如重石坠入闻泠心湖，静水顿起波澜，一时百念纷陈。

　　除去结契，再无他途。只是自己不过血肉凡身，又是半途穿来此世，若他日流离失所、亡命天涯，恐连累于它，一念掠过，胸口便微微发紧。

　　她垂眸良久。

　　可痴迷异宠的她对腾蛇相伴属实心动，在这个陌生异世，她与腾蛇皆孤悬无依，心底那点温软竟在不觉间浮了上来。

　　腾蛇金瞳沉沉，看似无声无息，实则将她方才起落的心思尽收于念。

　　它不催不扰，只静伏雾中，犹如古殿神像。

　　闻泠终是抬眼。

　　雾光一照，她眉间的犹疑尽敛，眼中只余笃意，灰眸清亮如月。

　　“我愿与你结契。”

　　意念方落，整座冰窟骤然震动，若万千蛰伏之息同时苏醒。

　　金符脱壁而起，化作无数细羽倾落于腾蛇鳞片之上，如星河倒灌。

　　腾蛇缓缓抬首，光色于金瞳深处倏然一盛，照亮整座冰窟。

　　淡金古印自额鳞缓缓浮起，形若龙蛇交盘，坠向闻泠眉心。

　　雾气在它周身低低回旋，四翼轻张，形影庞然。

　　闻泠立于光心，灰瞳透出金芒，宛若晨曦落入清泉之上。

　　雾在脚下流云般铺开，腾蛇环身而行，光随翼动，仿佛神女降世。

　　随即，蛇躯骤然收敛化作赤焰，落在闻泠手腕，形如细蛇环绕，鳞光微熠。

　　闻泠但觉一股暖流自心口向经脉奔腾而下，力量磅礴，却又纯净得令人心悸。

　　这暖意初时如泉，继而如潮，她眼前微晃，只觉得身子忽地一轻，四肢再无力气。

　　衣袂随之下坠。

　　恍惚间，耳畔似有风声破开，黑色猎猎朝她掠来，带着一抹冷香。

　　下一刻，整个人已被稳稳揽住。

　　金光尚未散尽，余辉在她眉眼间流转。

　　炎珩望着，心头一震，只觉这落入怀中的人，似非凡间所有。

　　那神兽本性乖戾，他三度血契皆遭反噬，险些丧命。

　　帝族血脉尚不能令其低首，而眼前女子，不费滴血便与其相合结契。

　　更让人难信的是，昔日凶威逼人的腾蛇，此刻竟如温灵蜷伏于她腕间，鳞光隐隐，带着几分护持之意。

　　炎珩垂眸，呼吸轻窒。

　　目光自她腕间那道灵蛇移回她的眉眼，面色虽淡，却掩不住清丽绝俗。

　　不知是光动，还是心动，细不可闻的悸意悄然袭来。

　　他明明抱着她，臂下有真切温度，却生出一瞬恍惚——只觉此景似曾梦见。

　　炎珩抱起闻泠往洞外走去。

　　却见羿行一路急步奔来，额上细汗未褪，待看清炎珩怀中之人，神色这才骤然一松，似放下千斤重担。

　　“主上，镇北将军府的小姐方才失踪，如今满城寻找。”

　　羿行目光在闻泠面上略一扫过，压低声音又道：
　　“属下斗胆猜测，主上怀中这位，便是那闻府小姐。”

　　见炎珩面露疑色，羿行忙轻咳一声，解释道，

　　“便是那位爱慕主上多年、前些日子奉旨赐婚的闻泠。”

　　语落，炎珩脚步微顿，回首望向羿行，

　　“什么？”

　　羿行跟随多年，自知他性情，便点头道，

　　“是的主上。衣着、簪饰，都对得上。”

　　炎珩低头复望怀中之人，那张染着光色的面容静静安睡，指尖忽生微颤。

　　“闻泠……”炎珩轻念，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那名字随风轻散，似未曾停驻，却不知怎的，偏在他心底悄然生根。

　　想到怀中之人对自己一片痴情，炎珩唇角弯了一线，转瞬即敛，却掩不住胸口淡淡散开的那点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