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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烟雨美人面 ...

  •   辰时末,马车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停在城南一条清净的斜巷口。
      巷内行人不多,秋风卷着几片早落的叶,打着旋儿飘过。
      忘忧茶馆是座两层的木构小楼,黛瓦白墙,飞檐翘角,并不如何张扬阔气,却自有一股经年温润的气度。门楣上悬一块黑底金字的匾,“忘忧”二字是行楷,笔意舒朗,晨光斜斜掠过檐角,恰好照在那匾额上,将金字映得温润生光,不刺眼,只觉暖。
      秦挽月带着两名属吏步入茶馆时,里头已是座无虚席,茶香氤氲,混着点心甜暖的气味。
      八仙桌旁坐满了各色人等,有穿洗得发白的长衫的书生,有戴瓜皮帽、低声议价的商人,也有大声说笑的市井汉子。有趣的是角落里竟缩着几个化形未完全的小妖,一个顶着毛茸茸的猫耳,一个身后尾巴局促地蜷在凳下,一边小心翼翼地捧着粗瓷碗吃茶,一边竖着耳朵听书,眼珠子滴溜溜转。
      说书先生站在台上讲古,瞧着年岁颇大,须发皆白,脸上皱纹沟壑纵横,偏生一双眼睛清亮有神,声音洪钟也似。他并非人类,乃是一棵得了造化的老槐树成精,化形后自在市井间游走,最爱在这茶馆说书,自称“老槐公”。
      “列位看官,今日咱们不说那神魔志怪,单说咱青州城三百年前一桩旧案,关乎一位传奇女子,前妖律司司主,秦昭秦大人!”老槐公一拍惊堂木,满堂皆静,“说这位秦昭大人,执掌妖律司三十年,断契无数,素以铁面无私著称。她身负‘辨真耳’奇能,妖言鬼话里的半分虚情,契约文书中的一丝猫腻,都逃不过她一双耳朵!可正是这位‘铁判官’,当年却判了一桩情契案,硬生生拆散了一对苦命鸳鸯,那书生与琴妖双双殉情镜湖,哎哟,惨呐……”
      他正说到要紧处,眼风扫过门口,话音微妙地一顿,手中惊堂木并未落下,反而就势轻轻一搁,捧起桌边一个油光水滑的紫砂壶,慢悠悠呷了一口,润了润嗓子,笑道:“今日时辰不早,这桩旧案说来话长,欲知后事如何,且容老朽歇口气,下回分解。”
      说着,竟撂下满堂翘首以盼的茶客,自顾自从台上下来,袍袖飘飘,径直走到靠窗一张刚空出来的八仙桌前。也不知他从哪儿变出个素净的白瓷杯,拎起桌中央红泥小火炉上坐着的小铜壶,壶嘴儿一倾,一道清亮滚烫的水线稳稳注入杯中,热气蒸腾,茶香顷刻四溢。
      “姑娘且坐,秋寒露重,先尝尝老朽这手粗茶,驱驱寒气。”他将那杯茶推至秦挽月面前,自己则在她对首坐下,依旧笑眯眯的,一双老眼却精光内蕴,不着痕迹地将秦挽月周身打量了一番。
      秦挽月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便知此人便是那个市井间名声颇响的说书先生老槐公,一个不知活了多少岁月、知晓无数陈年旧事的槐树精,还是百妖会的长老。
      “老槐公不必多礼。”秦挽月语气平淡,却依言坐下,指尖触及温热的杯壁,“我今日来,是为公务,查一桩案子。听闻你在此地说古多年,青州城里里外外、前世今生的人情世故、奇闻异事,你多半知晓。”
      “大人有话尽管问。”老槐公捋了捋雪白的长须,笑容可掬,“老朽别无所长,就是活得久,见得多,记性也还凑合。但凡知晓的,定然知无不言。”
      正此时,楼梯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秦挽月抬眼望去。
      先是一角青色的裙裾,如水波般轻轻拂过最上一级阶梯,那青色极清极雅,像是雨过天晴后,最远的那抹山色。随后,那抹青色便完整地映入眼帘,顺着纤秾合度的身段流淌下来。
      来人是个年约双十的女子,身段玲珑,似江南烟雨润泽出的柳枝,柔而不弱。穿着一袭雨过天青色的软罗长裙,裙摆绣着极淡的银线缠枝纹,外罩同色半臂,襟口袖缘滚着月牙白的边。腰间只系一条简单的月白丝绦,别无佩饰,愈发衬得人如净瓷,清雅脱俗。
      她款步下楼,步履从容安然,手中托着一方黑漆木盘,盘上搁着几碟精巧剔透的茶点,荷花酥、翡翠糕、杏仁佛手,样样玲珑。晨光从她身后敞开的雕花窗格透进来,逆着光,给她周身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连那泼洒在肩背、仅用一根簪子松松绾住的青丝发梢,都漾着柔软的光泽,恍非尘世中人。
      接着,秦挽月目光落在了她脸上。
      那是一张烟雨塑成的美人面。肌肤是上好的暖玉质地,莹白细腻,眉如远山,眼似秋水,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懒情,看人时眉眼弯弯,卧蚕明显,鼻梁小巧,唇瓣饱满,颜色是自然的嫣红,不涂口脂也娇艳。一头青丝只用一根通体无瑕的青玉长簪,松松绾在脑后,余下大半如泼墨瀑布般披散在肩背,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在莹白的颊边,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她走到近前,自然地抬手,用纤长的食指轻轻拢至耳后,露出一段弧度优美、白皙如玉的颈子。
      她将木盘上的茶点轻轻放在老槐公面前,这才转向秦挽月,微微颔首,声音如琴弦初动,清润柔和:“这位大人,可用过早膳了?若不嫌弃馆里粗陋,灶上还煨着些清粥,配几样酱菜,倒也爽口。”
      秦挽月一时竟忘了答话。
      她自幼出入妖律司,见的人可谓三教九流,识得的美人也不在少数,或妖娆妩媚,或清冷孤高,或娇艳如花,却从未有一人,给她这般温柔熨帖到骨子里的感觉。不像火,倒像一泓温度恰好的泉,不冰不烫,缓缓漫过心田,能将里头最细微的皱褶都抚平了。
      只是,在那双含笑秋水眸的深处,秦挽月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挥之不去的疲惫。那不是身体劳碌后的倦乏,倒更像是心神长久耗损的空茫与虚脱。
      奇怪,一个茶馆的老板娘,生意即便繁琐,又何至乏累于此?
      “不必。”她定了定神,重新端出公事公办的冷肃腔调,“公务在身,问几句话便走。”
      那青衣女子闻言,浅浅一笑,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大人请问。”她目光轻轻扫过秦挽月腰间那枚“辨真”玉牌,笑意似乎深了些许,“失敬了,原来是妖律司的理契使大人。民女柳惊弦,是这忘忧茶馆的掌柜。”
      柳惊弦。秦挽月在心里默念一遍这名字。
      “柳老板。”她开门见山,“你可认得城西的秀才方文清,与他那位画妖娘子,丹青?”
      柳惊弦神色未变,依旧温婉浅笑:“方公子与丹青姑娘,确是馆中常客。”
      闻言,秦挽月却话锋一转,指尖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一点:“听闻忘忧茶馆有‘三听三看三品’的说法,在青州颇有名声。三听三看我不清楚。倒是这三品嘛,一名忘忧,能短暂遗忘烦恼,二名见心,饮后一刻钟内难以说谎,三名灵惑,为书生最爱。而这月见茶出自见心,我可有说错?”
      柳惊弦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抬眼看向秦挽月,四目相对,秦挽月看见她依旧温柔和煦。
      “大人说笑了。”她的声音依旧柔和,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所谓‘三听’,听的是书、是琴、是市井百态;‘三看’,看的是茶烟、是街景、是人心起落;至于‘三品’,”她顿了顿,唇角弧度未变,“不过是品茶、品点心、品个闲适心境罢了。都是些招徕客人的噱头,当不得真。至于‘月见茶’能使人口吐真言?更是无稽之谈。若真有这般奇效,民女这茶馆,早该被求问真心的人踏破门槛了。不过是名字风雅些,用料讲究些,安神静气或有微效,其余的,皆是以讹传讹,当不得真。”
      她说得从容,理由也合情合理,辨真耳悄无声息地分辨着真伪,却听不出刻意伪饰。
      她说的不似假的?可秦挽月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哦?”秦挽月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锁,将柳惊弦笼在其中,“可我怎么听说,方文清与丹青半月前来此,离去时,带的正是你这‘月见’茶呢?”
      柳惊弦迎着她的目光,并未躲闪,反而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极轻,却似含着千丝万缕的怅惘:“大人既已知晓,民女也不必虚言遮掩。方公子温文,丹青姑娘灵秀,确是知音之人,亦算馆中贵客。赠茶之事,确有。但大人方才所言‘口吐真言’,”她摇了摇头,眸光转向窗外熙攘的街市,声音飘忽了些,“人心如渊,世事如棋,一杯茶,哪里就能定夺真假对错?若真有这般奇效,民女这小小茶馆,恐怕早已不得安宁了。”
      她说着,收回目光,伸手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本蓝布封皮的册子,册子边缘磨得发白,显是常用。她将册子推到秦挽月面前,指尖点在封面上:“这是馆里的订座记事簿。大人请看,方公子与丹青姑娘最后一次来馆,是九月朔日。那日他们如常要了二楼雅座,听书、品茶,戌时初刻便结账离开了。”
      秦挽月翻开簿册,纸页泛着淡黄,墨迹清晰。柳惊弦所言不差,九月朔日那栏,一笔一划,工整娟秀:“方文清并丹青,雅二,月见一壶,点心四色(荷花酥、枣泥糕、豌豆黄、芸豆卷),酉正入,戌初离。”
      那字迹清逸灵秀,与证物茶包底部那蝇头小楷的“月见”二字,形神俱似,显是同出一人之手。
      “他们那日可有何特别之处?或是可曾见过什么特别的人?”秦挽月又问。
      柳惊弦微微偏头,似在回忆,这个动作她做来极其自然,可秦挽月却注意到,她的眼神有刹那的空茫,仿佛在从一片迷雾中打捞什么。
      “那日……”她语速慢了些,“馆里客人不少。老槐公正在说前朝一桩公案。方公子听得入神,丹青姑娘则一如既往,临窗摹画街景。”她顿了顿,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至于特别的,民女当时多在二楼调琴,留意不甚仔细。只恍惚记得,他们离去前,似是曾在门外驻足片刻?哎呀,民女老了,有些记不大清。”
      她抬手,食指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笑容里染上一丝无奈的歉然。
      秦挽月不经噎住,顶着这么一张美人脸,说自己老了?
      “柳老板可记得,大约半月前,是否有一陌生琴师,在你茶馆门外弹奏?”
      柳惊弦怔住了。
      这一次的怔忡,远比之前明显。她眼中的秋水仿佛凝了一瞬,随即漾开些许涟漪。她并未立刻回答,而是下意识地转头,望向窗外熙攘的街道,目光有些飘忽。
      “琴师。”她喃喃重复,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大人这么一说,民女似乎有点印象。”她收回目光,看向秦挽月,眼神却不如方才清澈,像蒙了一层薄纱,“可那人的模样,民女实在记不清了。只隐约觉得,抱着把琴,琴身好像缺了一角?”
      她语气犹豫,带着明显的不确定,看来是问不出什么了,秦挽月也不多停留,她合上那本蓝皮记事簿,轻轻推回柳惊弦面前:“有劳柳老板。今日叨扰了。”
      “大人留步。”
      起身欲走,柳惊弦却唤住了她。
      她起身,走到柜台后,取出一个与昨日案发现场一模一样的素白宣纸茶包,以青色丝线系着,底部那蝇头小楷的“月见”二字,清晰可见。
      “大人办案辛苦。”柳惊弦将茶包递过来,笑容温婉如初,“这包‘月见’,赠与大人。夜间心神不宁时,或可一试。虽无传言那般奇效,但安神静气,倒是真的。”
      秦挽月看着她递来的手,那手生得极美,手指纤长如玉笋,骨节匀称,指尖圆润,指腹处有着薄薄的茧子,确是常年抚琴留下的印记。
      她伸手去接,细腻的宣纸触感,与昨日现场那枚,别无二致。
      “多谢。”
      转身,步出茶馆。秋日的阳光明晃晃地照下来,街上人声、妖语、车马声重新涌入耳中。
      她攥着那枚微温的茶包,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面,思索目前的情况。
      这潭水,比她预想的,似乎还要深。
      马车辘辘驶离巷口。秦挽月回头,从晃动的车窗望去,忘忧茶馆那方黑底金字的匾额,在渐烈的秋阳下,依旧静静闪着温润的光。
      恍惚间,二楼某扇窗后,似有一角青衣,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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