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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馆藏吐真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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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露已过,夜便一日长过一日,天色黑得早,也沉得实。
昨儿个自镜湖归来,秦挽月便在府衙的值房里直坐到亥时三刻。外头起了风,吹得窗纸扑簌簌地响,案头那盏油灯的火苗便也跟着晃,将她投在灰墙上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晃晃悠悠的,不似人影,倒像一缕无主的魂,黏在壁上,挣不脱似的。
案头摊开的,是青州府有记载以来,所有情契反噬案的卷录。厚厚一摞,纸页边缘都起了毛,泛着陈年的黄。她一份一份地翻,指尖捻过纸面,沙沙的,在这寂夜里格外清晰。烛芯“啪”地爆了个灯花,惊起一片细尘,在光里缓缓浮沉,像极了那些纠缠不清的人情妖缘。
三百年前那桩“镜灵碎心案”,只因那凡人男子恋慕镜灵容颜永驻,自己却日渐衰老,妒恨交加,导致镜碎灵消,男子亦呕血而亡。一百二十年前的“灯妖焚身祸”,起因更荒唐,是凡人男子疑心那盏通了灵的油灯与穷书生眉来眼去,一怒之下泼了灯油,火起时,灯妖哀鸣,书生扑救,三人皆殁……
一桩桩,一件件,墨字冰冷,却字字渗着旧日的血与泪。看似情海生波,爱恨痴缠,实则根子,大多扎在“异族”二字上——寿数、容颜、习性,种种不同。蜜里调油时,是风月无边的情趣,一旦生了嫌隙,便成了横在心头的刀,且刀刀剐肉。
方文清与丹青,是否也是这般?一个寒门书生,一个画中精怪,三年情契,终究敌不过心底的猜忌?
“子时三更,小心火烛,阴巷已开,阳人闭户!”
窗外传来梆子声,闷闷的,已是子时了。
秦挽月揉了揉眉心,那里传来隐隐的胀痛,一天的奔波,身体像绷紧的弦,稍一松懈,便是满身的疲惫。竟不想,就这般靠着冰冷的椅背,阖了眼。
梦里没有光,只有无边无际的灰雾,稠得化不开。雾里有声音,许多声音,重叠着,扭曲着,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在说话,嗡嗡嘤嘤,汇成一片恼人的嘈杂。她努力去听,想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这本就是辨真耳天生的能事。可那些声音却像隔了一层厚厚的、浸了水的棉絮,模模糊糊,怎么也听不真切。她急了,在雾里茫然奔走,伸手去抓那些飘忽的音节,指尖却只触到一片空茫的湿冷。
雾色忽地翻涌,景象陡变。她发现自己跪在祠堂冰凉的石砖上,膝头硌得生疼。仰头,烛火在层层叠叠的祖宗牌位间跳跃,明明灭灭,映得那些陌生的名讳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像一张张沉默而严厉的脸。一个穿玄色官袍的女子背对着她,身影挺直,却透着股难以言说的悲戚与孤绝。那女子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嘶哑却清晰,一字一句,凿进她耳膜:“秦氏女子,以血立咒,断情绝爱,方保辨真。后世子孙,莫失莫忘。”
雾更浓了,女子的身影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满地破碎的契约文书,朱砂印章晕开如血。耳边响起苍老而严厉的告诫,不知是祖母,还是更久远的先人,一遍又一遍,如沉钟般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挽月,秦氏女子最忌动情。一旦动情,一旦动情,辨真耳便会逐渐失灵。一纹一成,纹满身时,便是耳聋心盲之日,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你生性清冷,心思澄澈,是最适合这理契使一职。律法是尺,能量天下公义,感情是火,暖得了自己,也烧得毁旁人。你掌着尺,便莫要轻易去碰那火。”
她自幼便听这些话,跪在蒲团上,不甚明白“动情”究竟是何等厉害的物事,竟能毁去秦家女子安身立命的根本。只是懵懂地点头,忽然,心口处传来一阵尖锐的灼痛,她低头,骇然看见那道淡粉色的纹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生长,如同活过来的藤蔓,所过之处,皮肤下似有炭火在烧,伴随着一种空茫的、什么东西被生生抽离的虚脱感,就像是有什么珍贵无比的东西,正被那妖异的纹路一丝丝、一缕缕地带走。
雾中,祖母的身影隐隐浮现,却依旧背对着她,声音飘渺得像是从极远处传来:
“纹至胸,耳力去半;纹至肩,十不存一;纹满脊梁,挽月,你便只是个空有皮囊的寻常人了。”
“不……”她想喊,喉咙却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半点声音也发不出。
“秦氏百年,多少女儿困于此咒。要么绝情绝爱,保一身本事,孤寂终老;要么情深不寿,换一时欢愉,沦为庸常……挽月,你选哪条路?”
她张了张嘴,答不出。只眼睁睁看着胸前那纹路不断延伸、缠绕,灼痛越来越清晰,几乎要烙进魂魄里。
“轰——!”
一声闷响,不知从何处传来,似是惊雷,又似是重物坠地。梦境应声碎裂,如琉璃炸开。
秦挽月骤然惊醒,额上、颈间,沁出一层冰凉的薄汗。心在腔子里怦怦急跳,擂鼓一般。窗外天色仍是沉甸甸的墨黑,离天亮尚早。她坐起身,喘息未定,手下意识地抚上胸口,那里的灼热感竟未完全消退,仿佛那梦中的纹路当真爬了上来。
她沉默地坐了半晌,直至那擂鼓般的心跳渐渐平复,周身的冷汗被秋夜的凉意浸透,这才重新躺下,拉过薄衾盖住肩头,睁着眼,却也再无睡意。
卯时三刻,妖律司前厅已点了灯。
秦挽月换了身同样挺括的靛青官袍,发髻绾得一丝不苟,白玉簪子稳稳簪着,面上瞧不出半点昨夜的辗转惊悸,只余下惯常的冷肃沉静。她端坐案后,面前摊开新送来的几份文书,目光却已落在一旁垂手侍立的属吏身上。
那属吏脸上带着奔波的倦色,眼底却有些许亮光:“大人,查清了。”
“辛苦了,说。”秦挽月搁下笔。
“那茶包,属下拿着跑了城东城西七家茶行、五处香料铺子,皆说未曾见过这等雅致包装,也不识‘月见’之名。后来属下找到了南市专营花茶的老字号‘沁芳斋’,那老掌柜的只瞥了一眼,便笃定道:‘这是忘忧茶馆柳老板私制的手笔,错不了。青州城里,再没第二人有这等闲心与巧思。’”
“忘忧茶馆?”秦挽月眉梢微挑。
“正是。属下细问之下才知,这‘月见茶’是柳老板今秋新制的花茶,用料极讲究,据说是取了八月十六子时初凝的露水,配以七种月光照过的花草,佐一味秘而不宣的‘引子’,产量极少,并不外卖,只赠予茶馆常客中的知音人,或是她瞧得上眼的贵客。”属吏顿了顿,“那老掌柜的还神神秘秘地说,此茶有一桩奇处,初饮只觉清冽安神,回味甘甜,但若心绪不宁、藏了心事的人饮之,一刻钟内,喉头便似被什么东西拴着,难以口出违心之言。虽只是市井传言,未经证实,但这茶的名声,已在一些好风雅的圈子隐隐传开了。”
难以说谎?秦挽月叩在案几上的指尖,轻轻顿了一下。这倒与镜湖照见那情核所显的“猜疑”之色,隐隐对上了。
可猜疑从何而起?往往始于遮掩,终于谎言。若方文清或丹青饮了此茶,又在某种逼仄情境下,被迫吐露了平日深埋的真言,那猜忌的毒芽,或许便是在那一刻,悄无声息地破土而出。
“可查到方文清与丹青近日是否去过忘忧茶馆?与那柳老板可有私交?”
“属下正要禀报。”属吏从怀中取出一本簿册的抄录页,纸张还带着体温,“属下问了茶楼的伙计还有周围的商户,发现那方文清与丹青确是忘忧茶楼的常客,每月朔望二日,雷打不动,必去茶馆。二人常坐二楼临窗雅座,点一壶茶,配几样点心,听足一个时辰的说书,方才会离开。最后一次去,便是九月朔日,也就是半月前。”
属吏将抄录双手呈上,指给秦挽月看相应的位置。
“半月前。”秦挽月接过,目光扫过那工整的记录,沉吟道。
时间上,恰在邻居周老四开始听闻争吵之前不久。
“还有一桩事,颇为蹊跷。”属吏声音压得更低,身子前倾,“据茶馆里一个耳尖的伙计回忆,约莫也是半月前,曾看见一陌生琴师在茶馆门外驻足良久,他上前问对方是否要喝茶,对方没理他,过了不会,就在路边弹了一曲极哀婉的调子。当时二楼雅座临窗的,恰是丹青姑娘。伙计说,曲终了,他上去给填茶水,便瞥见丹青姑娘面色苍白,怔怔坐了许久,才与方书生一同离去,神色似有些恍惚。”
琴师?哀曲?猜疑?吐真?
“那琴师样貌身形,可有人记得?”
“无人看清正面。”属吏摇头,“只道是个身形消瘦的人,怀里紧抱一把焦尾琴,弹完便转身离去,再未出现。”
焦尾琴……
秦挽月霍然起身,官袍下摆拂过案角:“备车,去忘忧茶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