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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手札记真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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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渐渐远了,终是融进市井的喧哗里,再辨不分明。
二楼临街的窗后,柳惊弦与老槐公一前一后站着,目送那抹靛青色的官轿转过街角,消失在鳞次栉比的屋檐尽头。
“你呀。”老槐公摇头,声音里带着长辈看小辈胡闹时的无奈与纵容,短短两个字,嗔怪里透着了然,仿佛在说:好端端的,你招惹她做什么?
柳惊弦不想答,只装作没听见,转身走到靠里一张收拾干净的八仙桌前。桌上摆着一套雨过天青的瓷具,她撩起衣袖,露出一截皓腕,开始不紧不慢地摆弄起茶道来。慢悠悠舀水、温杯、撬茶饼,动作行云流水,指尖在素瓷与翠叶间起落。
老槐公踱过去,在她对面坐下。窗外秋光斜斜照进来,“看来是这回是没成了?”老人捋了捋长须,话问得含蓄,语气却笃定,“我不问,你便也不同我说?”
铜壶里的水沸了,发出细密的“嘶嘶”声,蒸汽袅袅上升。柳惊弦拎起壶,悬腕高冲,水流划出一道匀净的弧线,注入杯中,激得茶叶翻腾舒展。她这才抬眼,眸子里映着氤氲的水汽,显得愈发空濛。
“非是瞒你。”她声音轻轻的,像怕惊扰了杯中正在苏醒的茶魂,“只是想着方书生与丹青姑娘,到底有些可惜。我以为,这回能成呢。”她顿了顿,唇角弯起一丝极淡的自嘲,“几十年了,才求这么一滴。原以为这次是个机会,谁承想,还是镜花水月。”
她将冲好的茶推到老槐公面前,自己也捧起一杯,暖意透过薄瓷传到掌心。
“想来也是,人与妖结缘,听着风雅,实则艰难。寿数有别,习性迥异,善始已是不易,善终更是奢求了。”老槐公端起茶杯,凑到鼻端深深嗅了一记,并不急着饮。“既是没成,也有个缘由。你心思细,可琢磨出些什么了?”
柳惊弦捧着茶杯,目光落在澄澈的茶汤里,那里面自己的倒影微微晃动着。她沉默了片刻,长睫垂下,有点子委屈。
“记不清了。”她脸上露着一丝无辜的茫然,摇了摇头,“许是有,许是根本没有。我在手札上瞧见,我以前跟他们,似乎还挺要好的。”
话说到这,顿了下,她嘴角牵起一点,“幸好,不大记得了。不然,怕是要难过好一阵子。”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议论旁人的事。可那“记不清”三字,落在老槐公耳中,却沉甸甸的。
老人叹了口气,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声音放得更缓,带着抚慰的意味:“傻丫头,莫要多想。这世间万事,讲求一个缘法。缘来则聚,缘尽则散。强求不得,都是各人的命数。”
他顿了顿,抬眼深深看着柳惊弦,话里添了几分郑重:“你呀,总有主意,我本不愿你多同妖律司那些人打交道。他们吃着官家饭,顶着‘维护两族和平’的名头,听着风光,实则夹在人与妖的夹缝里,两头不讨好。办差稍有偏颇,不是得罪了这边,便是开罪了那边。百妖会里对人类的看法本就纷杂,你身份特殊,莫要平白牵扯进去,累了自身。想找那东西,终究得看缘分。机缘未到,便是近在眼前,也不属于你。这回,不正是如此?”
他活得太久,见惯了兴衰,看透了执念。当初人妖立约,设立妖律司,不为牟利,图的无非是个“太平”二字。可太平哪是那么容易的?规矩立得再好,也架不住私心与欲念。说是公正,又是谁定的公正,一念之差,便是咫尺天涯。眼前这丫头如今这如履薄冰的境况,何尝不是被往昔的“一念”所累?
见柳惊弦只是垂眸看着杯中茶水,不言不语,老槐公知她性子看似温顺,实则自有主意,便也不再深劝,转而问道:“你怎的想起,要送那秦大人‘忘忧’?还诓她说那是‘月见’。”他皱纹深刻的脸上露出些许不赞同,“你是想利用她来替你寻那东西?她若真信了那是‘月见’,拿去试探旁人是否‘吐真’,岂非白白辜负了你一番……咳,美意?”
柳惊弦这才抬起眼,眼底那层薄雾似的茫然散了些,透出点狡黠的光。她用手背垫着下颌,懒洋洋地趴伏在桌沿,方才那端庄温婉的老板娘姿态荡然无存,倒像个贪懒娇憨的邻家姑娘。
“没想利用她。”她嗓音也拖得绵软,“就是觉着她生得好看,瞧着舒服,送她点东西,怎么了?她若是聪明的,也算结个善缘,她若是笨的,不识货,不领情,那便活该她夜里睡不安稳,多梦魇几回。”
“当真?”老槐公显然不信,伸出枯枝似的手指,虚虚点了点她的额角,像老祖父敲打顽皮的小孙女,“你这丫头,嘴里没几句实在话。依我看,利用她也未尝不可。这些年有情契的人妖眷侣,妖律司皆有登记造册,你自个儿东奔西跑地寻摸,确实比不得翻他们的现成记录来得便当?也省得你总在外头奔波,回头又忘了东南西北,平白折腾。”
他叹了口气,语气复又转为叮嘱:“只是,你也不能单瞧着人家长得顺眼,便失了防备。俗话说得好,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越是生得齐整、瞧着可靠的人,说不定越是藏得深,骗起人来,才叫防不胜防。”
“老槐公说的是,”柳惊弦从善如流地点头,眼波流转间,竟真漾起几分懵懂无知的怯意,活脱脱一个怕遇着负心薄幸郎的弱质女流,轻声问,“那她若是骗我,该如何是好?”
这话问得天真,却又直指关窍。人哪,最是擅骗,尤其是骗妖。这些年,他们在这茶馆里,不知听了多少桩、见了多少起。小妖们心思单纯,得了点甜头,或是信了天花乱坠的许诺,便懵懵懂懂签下不平等的契约,到头来灵气被榨干,落得凄惨下场。若非如此,老槐公也不会每隔五日,便在茶馆东角那处僻静地儿,支起一张老旧的八仙桌,桌旁立块半旧木牌,上书:“契约咨询,茶资抵费”。不为赚那几枚铜板,只因听得多了,看不过去。他这千年树妖,虽不通晓律法那些繁复条文,但漫长岁月里积下的人情世故,契约里头那些弯弯绕绕、明坑暗阱,却瞧得真切。
“你真怕她骗你?”老槐公觑着她,似笑非笑,“还是……怕她不骗你啊?”
柳惊弦眨了眨眼,那点怯意如露水般倏然蒸发,鼻翼轻轻一皱,流露出些许骄矜:“当然是怕她不骗了。她有她的‘辨真耳’,我也有我的‘见真’呀。”
说到“见真”时,她语调微扬,带着一种天真得意。
“嗬,这不就结了?”老槐公往后一靠,捋须笑道,“她便是存心诓你,又能如何?你一未对她生情,二未与她结契,不过一个寻常人类官吏,便是有几分本事,难道还能翻天不成?至多费些周章,劳累些罢了。退一万步讲,即便将来,当真成了至交好友,她再欺你骗你,左右不过忘了就是,干干净净,回头再寻旁人便是。这世上的缘分,又不独她一份。”
柳惊弦安静地听着,末了,轻轻点了点头,没再多言。她又恢复了那副懒样,将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半趴在光滑的桌面上,青丝如水泻落肩头。
“手札上的事,莫要偷懒,记得勤些。”老槐公瞧着她,又叮嘱一句,语气里含着不易察觉的怜惜,“我这把老骨头,可不想有朝一日,被你忘了个一干二净,连碗粗茶都讨不着喽。到时我来说书,你问我‘老先生您哪位’,那可真是要羞煞我这老脸。”
“不会的。”柳惊弦枕着手臂笑,“就算忘了旁的,我也总记得,我是这忘忧茶馆的老板娘,老槐公您是馆里顶顶会说古、顶顶有人缘的说书先生。”她顿了顿,补了一句,声音轻软,“还是顶顶疼我的。”
老槐公被她这话说得心里一暖,笑骂一句:“油嘴滑舌。”他起身,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行了,我也该下去转转,免得底下茶客等急了。对了,眼瞅着又快百妖会集议的日子了,你这回可不能再找由头躲懒不去。”
柳惊弦一听,眉头立刻微微蹙起,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抗拒,拖长了调子:“不想去……无趣得紧,吵吵嚷嚷的,听他们争来辩去,听得人头昏。”
“得去。”老槐公这次没顺着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你是半妖,又在青州城里开着这么一处要紧的茶馆,许多眼睛看着。不去,反倒落人口实。露个面,点个卯,总归是应当的。”
“好吧。”柳惊弦肩膀一塌,妥协道,向来是个好哄的性子。
老槐公下楼去了,木梯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渐渐隐入楼下渐起的嘈杂人声中。
二楼一时静了下来,唯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悠远的叫卖,和秋风拂过檐角铜铃的轻响。
柳惊弦趴着,一身懒筋。
青州城啊……
这座城,本就是阴阳叠巷,虚实相生。整座城池的根基,扎在一条罕见难寻的“阴阳灵脉”交汇之处。
阳街是人间的热闹,朱雀大街车水马龙,六部坊官衙森然,那妖律司的便矗立其间,据说建材用的都是能抑制妖气躁动的“镇灵木”;学士巷书声琅琅,青州唯一招收人妖子弟的“明理院”便设在那里;百工市更是热闹,许多身怀巧思又兼具妖怪灵性的半妖匠人在此谋生,打造出的器物往往别具一格。
而阴巷,则依附于这些阳街的热闹之下,是另一个层面的世界。那不是寻常人用脚能走到的巷道,而是一种玄妙的“灵态地界”。想进去,要么身负妖气,要么持有妖怪的信物,要么由妖怪亲身牵引,再或者……你是月圆之夜子时降生的凡人,命里便带了那么一点通灵的契子。
阴巷里头,是不同于阳巷的另一番天地。回音巷窃窃私语,影画街光影莫测,百味弄深处,,百妖会定期聚会议事之所,妖气氤氲,寻常人难以窥探。
柳惊弦这忘忧茶馆,位置更是巧妙,恰好卡在阴阳交界的那条线上。门开在阳街,迎来送往皆是红尘客;后院的古井,却直通阴巷幽深之处。这等得天独厚,也使得她这方寸之地,成了青州城里一个不起眼却至关重要的信息枢纽。
可位置特殊,并不意味着处境安稳。事实上,这青州城里,明面上照着契约规矩行事,暗地里不守规矩的,大有人在。
世情如此,许多人打心底瞧不上妖,觉得非我族类,许多妖也鄙薄人类,视其为短寿脆弱、贪欲炽盛的蝼蚁。而最尴尬的,莫过于半妖。人一半,妖一半,,在人族眼里是“妖”,在妖族眼里是“人”,在哪儿都像是外客。柳惊弦自己,便是这么过来的。幼时记忆早已模糊,或许也曾因这尴尬的身份受过欺凌白眼,幸而她“不记事”,那些酸楚便也如风过水面,或许上一次欺她的人,这一次还会欺她;或许上一次助她的人,这一次并未搭手,她却都只会微笑着递上一杯热茶。
是以柳惊弦骨子里就不喜参加百妖会。从前百妖会大集,乌泱泱的妖怪聚在百味弄,她总是独自坐在最外围的栏杆上,甩着腿,看里面光影交错,争论不休。如今长大了,或许是因为这茶馆,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在百妖会里似乎也得了些看重,可她心底里,依旧厌烦那些无休止的算计与争执,能躲则躲。只是,若有那走投无路的人或妖,真寻到了忘忧茶馆门口,她却也狠不下心肠不管不顾。不然,这一身日渐稀薄的记忆,又是为何而失?有时午夜梦回,或是清晨对镜,她对着手札上陌生的记录,都得重新琢磨,自己究竟该是个什么性情,隔三差五,便要适应一番“新的”自己。
茶馆里说书声再起,夹杂着茶客们的低语与碗碟轻碰的脆响。
柳惊弦抻了抻身子,才起身走向柜台后头。那里有个上了年纪的榉木匣子,打开从里头捧出一本蓝布封皮的手札。手札边缘磨损得厉害,应是时常翻阅。
她回到窗边的座位,就着明亮的秋光,缓缓翻开。
这手札与她示于秦挽月的那本记事簿不同,内页以朱砂细线工整地划分出三栏。
左栏是“今日必做”,字迹清晰,列着寥寥几项:泡茶、采买、看手札。
中栏是“客人嘱托”,记着些琐碎人情:“王婶的安神茶包已备好,搁在东柜第三格。”,“李夫子订的雨前龙井明日到货,记得查验。”,“周家小儿的百日宴茶点,需额外加三分糖,孩子娘嗜甜。”林林总总,细致周到。
最右边一栏,则是“重要勿忘”。
她翻到昨日那页。右栏底下,有一行略显潦草的小字:
“发现自己与画妖丹青似曾交好,然具体情状,俱已模糊。往后记事,除事实外,或当添一笔当时心绪,以便追索。”
看着这行字,柳惊弦静静地出了一会儿神。昨日写下它时,是何心情?想不起来了,日后还是得写的详细点。
她拿起搁在笔山上的小楷狼毫,蘸了蘸砚台里尚未干透的墨。笔尖悬在今日空白的右栏上方,顿了顿。
随后垂眸,笔尖落下,一行清逸却透着些许疏淡的字迹,渐渐成形:
“承平三年秋,九月十二。妖律司秦挽月大人来查方文清与丹青案。人甚美,也有趣,想利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