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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魂散月见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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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挽月做事向来利落,话音落下不久,秦挽月便已带着两名属吏并那中年汉子,出现在了城西方文清那两间略显破败的草房前。
屋子在一条窄巷尽头,墙是土坯垒的,顶上覆着茅草,已有些年岁了。院门是几块旧木板钉的,此刻虚掩着,里头静悄悄的,唯有秋风卷过院中那棵老槐树,叶子沙沙地响。
推开门,一股陈旧的墨香与某种难以言喻的腥气混杂着,扑鼻而来。
外间是厨房,冷锅冷灶,水缸见了底。里间是卧房,也是书房,逼仄得很。
一床、一桌、一椅、一书架,便是全部家当。
只见地上、榻上、案几上,散乱地堆满了书卷与画纸,狼藉不堪,墙角还扫着些灰。
最刺目的,是地上那幅被撕裂的画卷。
绢帛从中破开,裂口狰狞,上头原本的墨彩已晕染模糊成一团污糟,再看不清画的是山水还是人物。唯有边缘处残存的一抹淡青,依稀能辨出是远山的轮廓。那画绢失了灵光,灰扑扑的,成了一件真正的死物,想来这便是画妖丹青的本体。
方文清已被抬走,地上只余一滩已呈褐色的污迹,似是呕出的血。
秦挽月眼神未动,只抬了抬手。属吏会意,开始仔细勘查屋中每一处角落,另一人则铺开纸笔,准备录供。她这才转向那报官的邻居,对方是个面相憨厚的中年汉子,穿着粗布短打,此刻显得有些局促,双手不住地搓着。
“姓甚名谁?你与方文清是何关系?”秦挽月开口,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让人不敢怠慢的肃然。
“小、小人姓周,行四,街坊都唤周老四。就住对门,与方书生做了五年邻居了。”汉子忙道。
“你是如何发现方书生出事的?细细说来,莫要遗漏。”
周老四咽了口唾沫,道:“是。前两日,小人总听见他家有争吵声,动静不小。”他顿了顿,瞥了一眼地上那画,压低声音,“方书生平日是个顶温和的人,说话都不曾大声,同他那画妖娘子也一向是蜜里调油似的,小人撞见过几回,两人在院里一个作画一个研墨,有说有笑的,从未红过脸。忽然吵得那样凶,小人这才留了心。”
“吵些什么,可听清了?”
“这,实在听不真切。”周老四摇头,“只听得声音很大,还夹杂着摔东西似的响动。小人当时还想,许是为了生计?方书生家底薄,靠着替人抄书、卖些字画过活,那画妖娘子虽不食人间烟火,但既是结了情契,总要沾染俗务……又或者,”他声音更低了,“是听了些闲话,心里不痛快。”
青州城虽人妖混居日久,但寻常百姓对人妖结缘,尤其是这等“人物相恋”,仍多有微词。寿命悬殊、子嗣艰难、世俗眼光,都是压在头上的石头。街坊邻里背地里嚼舌根的,从不在少数。
秦挽月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昨日开始,他家就大门紧闭,静得出奇。小人喊了几声,也没人应,心里头便有些不安。今早起来,见那院门竟没闩,虚掩着,就壮着胆子进来看了一眼,”周老四脸上露出后怕的神色,“谁知方书生就倒在里头,脸白得像纸,怎么叫都不应。那画就撕在地上。吓得小人腿都软了,赶紧就跑出去报了官。”
“近日他家可有旁人来过?或是与旁人起过冲突?”
“就小人所知,没有。”周老四肯定道,“方书生虽说清贫,人品是极好的,从不与人争执。画妖娘子平素也不大见人,除了时常与方书生同去忘忧茶馆吃茶听书,几乎足不出户,安分守己得很。”
秦挽月静静听着,目光却未曾离开周老四的面容。她的辨真耳动了动,这是秦氏血脉的天赋,能听出言语中的虚实,分辨情绪的真伪。
秦挽月知道他知道的,都说了,并没撒谎。
又问了几句细处,便让人将周老四带了出去。
秦挽月独自在屋里踱步,官袍的下摆拂过散落在地的书页。她走得慢,目光如梳篦般,一寸一寸扫过这逼仄的屋子。这屋子陈设简单得近乎贫寒,除了书,便是最基础的画具。笔是寻常的狼毫,墨是最便宜的松烟,纸是粗糙的竹纸。唯有一方砚台,是端溪的老坑石,莹润如玉,与周遭格格不入。秦挽月拿起看了看,底下刻着一个清秀的“丹”字。
是丹青的物件,她放下砚台,目光继续游移。
忽然,她在那张破旧案几一角,瞥见了一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物事。
那是一个茶包。并非市面上常见的粗纸包裹,而是用素白细腻的宣纸折成精巧的三角,以一根青色的丝线系口,雅致得很。在这满屋寒素中,显得分外扎眼。秦挽月伸出两指,将茶包拈起,凑到鼻端轻轻一嗅,清冽中带着一丝冷甜的香气。
她翻过茶包,在底部不起眼的角落,看见了一行蝇头小楷,墨色尚新,笔迹娟秀:
“月见”。
“月见茶。”秦挽月低声重复了一遍,青州茶肆众多,但“月见”一名,她并无印象。
“来人。”她将那茶包递给身旁录证的属吏,“速去查清两事:其一,青州城里,哪些地方售卖名为‘月见’的茶,或是用此名号的茶肆、茶馆;其二,近三月来,方文清与丹青可曾与人结怨,或是有何不寻常的往来。”
“是!”属吏双手接过茶包,领命而去。
秦挽月又在屋里细细查看了一番,未发现有什么不对,这才转身离开,然而她并未回府衙,而是径直去了城西的镜湖。
镜湖在城西三十里,湖水终年平静如鉴,故得此名。湖畔遍植垂柳,这个时节,柳叶已半黄,在秋风里瑟瑟地抖。
秦挽月未去正湖,而是径直走向湖畔专为理契使设的“问契亭”。
亭子是石砌的,简朴无华,唯亭心设一石案,案面光滑如镜,与湖水气息相连。
她在案前坐下,从袖中取出那份属于方文清与丹青的情契,那是一份盖着妖律司朱印的淡黄色纸笺。又将属吏带来的一支特制线香点燃,此香名“问情”,以镜湖边的蓍草混合几种灵药制成,青烟袅袅,笔直而上,不散不斜。
待香燃过三寸,烟色由青转白时,秦挽月将情契纸笺平铺案上,以香雾缓缓笼罩。纸笺上的朱印在烟气中微微发亮。片刻,她拈起纸笺,行至亭边特定的一处水面,此处水下设有阵法,将纸笺轻轻置于水面,纸笺不沉,浮于水上。
而那周围的湖水,以纸笺为中心,无声地漾开一圈圈极细密的涟漪。
秦挽月静立等候,目光落在湖面之下。
约莫过了一刻钟,那投下纸笺的水面下方,渐渐有光影浮起。初时模糊,如雾里看花,随后慢慢清晰、交织,最终凝成一幅晃动的景象。
正是去岁仲春,方文清与丹青在湖边柳下缔约的场景。
只见书生神情郑重,画妖眉眼含羞,两人指尖相触,有淡淡的金粉色光芒汇入湖中。
这便是情契缔成时,在镜湖留下的“契影”,也是生成“情核”的源头。
然而此刻,秦挽月凝神看去,却见那本该温暖明亮的金粉色情核,在湖水深处映出的虚影,竟已变得浑浊不堪,透出一股沉郁的灰蓝色。
她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依《青州妖律》对情契的记载,情核变色,便是情感侵染、契约失衡的明证。灰蓝色,通常指向“猜疑”。猜疑滋生,如藤蔓缠绕心窍,啃噬信任,最终可能导致契约反噬。
方文清昏迷不醒,魂魄受损,丹青灵韵溃散,画身撕裂,会不会便是丹青在极度的猜疑中,心神失守,妖性激荡,欲将方文清强行拖入画中世界,以求“永不分离”,最后却因情契扭曲,力量反冲,自身灵韵崩溃,画毁人伤。
可那猜疑从何而来?那枚“月见”茶包,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青州城的人妖情契,登记在册的不过百余,每一份都受妖律司监控,防的便是反噬之祸。怕的不是契约破裂,而是破裂时滋生的怨毒之气。若怨气不散,与情核结合,便可能催生出游离于契约之外的“怨契”。怨契无智,只凭一股执念害人,最是棘手。
青州的情契反噬案,近百年不过三起。最近的便是八十年前那桩,凡人与鹤妖结情契,后来凡人变心,鹤妖化怨,不仅啄开了爱人的心口,此后还吊着一口气,每月月满出来害人性命,致使一位律妖司的前辈惨死,那也是她秦家的叔辈。
日头渐渐西斜,镜湖的水面反射着粼粼碎金,刺得人眼晕,秦挽月独立亭中,官袍的下摆被风拂得微微晃动。
半晌后。
“回司。”她转身,声音清冷,不容置疑,“调取方文清与丹青近半年的所有行踪记录,尤其是与茶肆、琴馆、香料铺有关的往来。另外,派人去灵医馆,仔细查验方文清的伤势,看是否有妖力作用的痕迹。”
“是!”
秦挽月临走前,最后望了一眼暮色中的镜湖,湖心深处,那点灰蓝的残影似还在幽幽地闪动。她想起卷宗上对丹青本体的描述,《春山烟雨图》,一幅画,修行百余载才开了灵智化形,却用三年,与一个清贫书生相知相守,如今山崩雨碎,画毁灵消。
这背后,真是“情淡爱弛”四字便能道尽的吗?
青州的秋雾,又缓缓漫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