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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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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三年秋,卯时初刻,青州城的晨雾还未散尽,像一匹半透的素纱,虚虚笼着朱雀大街的檐角。瓦当上的露水积得久了,便顺着翘脊往下淌,嘀嗒、嘀嗒,敲在青石板上,声音脆生生的,在这将醒未醒的辰光里,格外清晰。
此时,街市却已醒了。
人声与妖语温吞吞地掺在一处,炊烟混着些微的妖气,袅袅地升起来,在空中纠缠片刻,便散进那雾里去。这光景,在青州已是寻常。自三千年前“白泽云中盟”立下《天地灵契十二章》,人妖混居便成了定例。只是定例归定例,真要在烟火尘世间把日子过顺溜了,还得靠那一纸纸契约束着。
炊饼摊的王老汉已支起了炉灶,面团在他手里翻飞,如白玉团子般圆润。他偏头对蹲在小灶台里的物什唤了一声:“小灶儿,今儿要个文火,饼皮须得酥脆,里头还得绵软。”
那唤作“小灶儿”的,原是个三尺来高的石精,头顶扎两个小揪,唇红齿白的,是王老汉祖上传下来的老灶台化的妖。闻声便“嗳”了一声,灶膛里的火苗子立刻由橘红转作青蓝,温温吞吞地烘着面饼。这便是市井间最常见的“物契”——器物得了灵气化妖,与主家订个常行契,妖替主家做工,主家按月供奉些精气,各取所需,两不相欠。
斜对过的香饮铺子,老板娘正扬着嗓门指挥:“轻些!这滇红可是今春的头采,莫要碰碎了瓷罐!”
三只“搬运蚁妖”应声而动,它们通体黝黑似墨,六足如铁钩扣地,每只头顶一只半人高的竹筐,里头满当当装着茶罐。行走时“嗒嗒”声细密如雨,步伐却齐整得很。这是入了“工契”的妖仆,按契劳作,按月领精气供奉。
一旁排队买茶汤的老主顾早习以为常,闲闲地扯起话来。
穿青布短衫的汉子呷了口随身带的粗茶,道:“听说了吗?妖律司新贴了契约公示,但凡雇妖做工的,都得把契约明明白白贴在摊前,防的就是那些个‘无契用工’、‘暗契欺诈’的勾当。”
旁边老者连连点头,山羊胡一翘一翘的:“这也算是件好事了。只苦了妖律司那些官爷,巡街、断案、办契,样样不落下,如今还有功夫折腾新律法。我远房侄孙就在里头当差,说是日日熬到亥时,眼窝子都眍䁖了。”
“忙归忙,俸禄可也厚实,体面呀。”汉子凑近些,压低声音,“哎,你既有亲戚在里头,可曾见过那位秦理契使?都说生得极标致,比忘忧茶馆的柳老板如何?”
老者捋了捋胡须,沉吟道:“秦大人确是容色殊丽,只是,”他顿了顿,目光往街那头妖律司的方向瞥了一眼,“那通身的气派,到底不同。柳老板是温婉似水,叫人瞧着舒坦,就似个仙女儿。秦大人么,要我说就是寒潭映月,好看是好看,却隔着一层霜气似的,等闲人不敢近前。”
二人正闲聊着,肉铺的胡屠户已同“剔骨刀妖”论起价来。
那刀妖是柄老菜刀化的,刀身尽是豁口,却泛着精明的寒光,此刻正斜插在砧板上,刃口朝外。
“老规矩,一斤肉一分精气。”刀妖的声儿从刃口透出来,带着铁锈摩擦的嘶哑。
胡屠户搓着一双油手赔笑:“刀爷,昨儿贪了杯,精气有些稀薄……八厘成不成?我额外孝敬您半斤槽头肉,肥膘三指厚。”
“九厘,不能再少了。”刀妖在砧板上蹭了蹭,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您这精气虽淡,但沾着酒气,我想尝个鲜。”
“成!”胡屠户爽快应了,伸手往刀背上一按。只见他指尖泛起一层极淡的白光,顺着黝黑的刀身流淌过去,那刀妖满足地嗡鸣一声,自行从砧板上跳起,开始麻利地分割案上的半扇猪。
这便是市井里最常见的“触手契”了,精气透过皮肉传递,立时交割,虽不如正经文书契牢靠,也无镜湖存档,但贩夫走卒图个便利,妖律司并非不知晓这些“灰契”,只是民不举,官不究,只要不出乱子,多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巡查至此的白露只在小册子上记一笔:“东市胡记肉铺,触手契,刀妖精气易物,无讼。”算是备个案底,除非有人举报或出事,否则不会深究。
说到白露,她是妖律司的文书,一只兔妖与人类的混血半妖,生得娇小玲珑,约莫五尺出头,肌肤雪似的白,透着淡淡的粉,像是初绽的桃瓣。眼睛极大,瞳孔是罕见的浅褐色,看人时总带着三分怯。鼻尖微翘着,笑起来会露出两颗小小的兔牙,腼腆又认真。此刻她正脚步轻快地往妖律司去,耳朵尖在晨光里泛着柔软的浅棕色,这是她半妖的血脉印记,平日都用碎发仔细掩着。
她每日上值极早,开工前雷打不动要去市集巡查一圈,将所见所闻细细录下,这习惯已坚持了两年。
辰时三刻,妖律司那两扇厚重的黑漆大门“吱呀”一声洞开。
司衙内里开阔,却因陈设简朴而显得肃穆。正厅高悬“契法昭昭”四字匾额,下设一长案,是主审官的位置。两侧各有偏厅,供理契使办公。卷宗库在后院,由一道铁门锁着,里头分门别类,码放着青州百年来的契约卷宗。
白露已将今日的“契案卷宗”整理得齐齐整整,按颜色分放在案头:赤卷为血契纠纷,不足十卷,非司主亲批不得调阅。橙卷为灵契违约,约五十卷,需七日内审理。黄卷为情契相关,仅一卷。青卷为常行契争议,堆积如山,多由低阶理契使处理。白卷则是暂约备案,仅记录不审理。
晨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切出一方方明亮的光格。便在那光影交错处,一抹靛青色的身影踏了进来。
来人正是六品理契使,秦挽月。
只见她身量颇高,立在晨光微熹的前厅里,竟有几分鹤立之姿。一身靛青底绣银纹的窄袖官袍,浆洗得挺括,不见半点褶痕,腰束玄色革带,勒出一段清瘦的腰身。一枚羊脂白玉牌悬在腰间,随步履轻晃,却无声响。长发用一根素白玉簪子一丝不苟地绾在脑后,梳得那般紧,不见半缕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颈子。肤色是久居室内的瓷白,在晨光里近乎透明。眉眼生得极好,远山含黛,寒潭映月,只是那双眸子太过沉静,看人时总带着三分审视的冷意,冲淡了容貌本身带来的姝丽。鼻梁挺直,唇色浅淡,此刻正微微抿着,是一条克制的直线。
她走路步子不大,却稳,官袍的下摆拂过地面,几无声息。到得案前,也不多话,只朝白露略一颔首,便坐下了。
“秦大人,”白露赶忙上前,声音细细的,带着恭敬,“今日有三起急案需您示下。”
秦挽月抬眼,目光落在她脸上。白露竟觉得那目光有形质似的,轻轻扫过,便叫人不敢怠慢。
“说。”
“其一,东市‘搬运龟妖’猝死案。龟妖昨儿个替刘掌柜搬货,行至半路忽然倒地,灵韵散了。刘掌柜咬死了不肯付抚恤,说契上只写了搬运,没保生死。龟妖一家老小五口,如今正在司外头哭着呢,瞧着可怜。”
秦挽月垂着眼,指尖已翻开了对应的青卷,快速扫过几行字。
“其二,西郊农户李老栓与‘驱鸟雀妖’的工钱纠纷。雀妖咬定李老栓少给了三斤粟米,李老栓说雀妖偷懒,田里的谷子还是被鸟雀啄了不少。两人各执一词,闹到司里来了。”
“其三……”白露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双手将那份黄卷捧上,“是一起情契反噬案。报官的说,是城西书生方文清,与他那画妖娘子丹青的情契……碎了。”
“碎了”二字,她说得极轻,却重重砸在肃静的厅堂里。
秦挽月接卷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她翻开黄卷,里头记载简略:方文清,年二十四,青州本地秀才,父母早亡,家贫。画妖丹青,物化妖,原身是一幅《春山烟雨图》,修行八十载化形,三年前与方文清结情契,于妖律司登记在册。今晨邻居发现方文清昏迷于家中,丹青灵韵溃散,画身撕裂,疑似情契反噬。
“人呢?”秦挽月问。
“方书生已抬去灵医馆救治,但灵医说魂魄似有缺损,能不能醒,难说。画妖本体损毁太重,灵医馆不敢擅动,还在原处。”白露答,“报官的邻居此刻也在府里候着呢。”
秦挽月将几份卷宗拿在手里,指尖快速翻过纸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她的目光在字里行间跳跃,不过片刻,便抬了头,语速平稳,条理清晰:
“龟妖案,让赵理契使去办。依着《妖工抚恤令》第三条第五款,雇工期间猝死,主家须付丧葬银并三年抚恤。刘掌柜若再推诿,便按‘恶意拒付’论处,罚银翻倍,公示三日。”
“雀妖案,”她看了一眼白露,“你亲自跑一趟,带上一斗粟米,若确是农户短了,当场补足,差价从司里公账支取。查验田地损失,若雀妖确未尽责,按契约扣除相应工钱。顺道,”她语气微沉,“好生与两边宣讲一番,契约定要明晰,权责须得写清,莫要再为这些糊涂账闹到司里。”
“是!”白露应得脆生,眼睛亮了些,为自己得了机会当差开心的很。
“至于这情契反噬案,”秦挽月将那份黄卷单独拿起,起身,“我这便过去看看。你且去办你的事。”
“大人,可要带属吏?”
“带两人,一个录证,一个协查。让那报官的邻居一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