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0、第六十章.臭粉哲学 ...
-
第六十章.臭粉哲学
摄政王府书房的门被“砰”地一声推开,许砚樵脸色铁青,发丝微乱,全然没了往日的温文尔雅。他无视门口躬身行礼的仆从,径直冲进屋里,抬手就将书架上的书卷扫落在地,又俯身去翻书桌的抽屉,动作急促又带着股不顾一切的狠劲。
“许大人!您这是干什么?”赵擎刚巡完院子回来,撞见这场景吓得连忙上前阻拦,却被许砚樵一把推开。
“让开!”许砚樵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神里满是焦灼与冰冷,“我找东西!”
他翻遍了书桌的每一个抽屉,又去扯书架下层的暗格,连沈青山平日里放茶盏的多宝阁都没放过,瓷器碰撞的脆响在安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
赵擎见拦不住他,又怕他弄坏摄政王珍视的物件,连忙转身往内院跑去,气喘吁吁地禀报:“王爷!许大人他……他在书房里翻箱倒柜,像是丢了什么要紧东西,拦都拦不住!”
沈青山正坐在窗边看书,闻言指尖一顿,眸色微沉。他放下书卷,起身时衣袍扫过地面,带着股无形的压迫感:“知道了。”
书房里,许砚樵正站在博古架前,伸手去够最高处的瓷瓶,脸色苍白得吓人。听到脚步声,他猛地回头,恰好撞见沈青山走进来。男人步伐平稳,衣袍轻扬,眉眼依旧是惯常的温柔,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仿佛只是寻常来看他是否受了委屈。
可许砚樵的眼神,却早已没了往日的温顺缱绻。那双眼曾盛满柔光,看向沈青山时总带着几分依赖与暖意,此刻却淬着冰似的,直直射向对方,满是毫不掩饰的冰冷与质问,像一把出鞘的剑,锋芒毕露。
“筠儿在找什么?”沈青山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眼底的深邃又沉了几分。
许砚樵没有回答,只是固执地拿下瓷瓶,见里面空无一物,又重重地放回原处,瓷器碰撞的声音带着他的怒气:“我放在这里的银饰呢?”
“银饰?”沈青山挑眉,像是在回忆。 “就是寿宴那天,苗家阿哥送我的那个银佩!”
许砚樵上前一步,逼近沈青山,声音陡然拔高,“我之前放在你这书房的暗格里,现在不见了!你把它弄去哪了?”
沈青山看着他泛红的眼眶,语气依旧平淡:“不必找了。”
“什么意思?”许砚樵的心猛地一沉。
“我让赵擎扔了。”沈青山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丢了件无关紧要的东西,“不过是件蛮族粗制滥造的下等玩意儿,配不上你。你若是喜欢银饰,我让人给你再打一堆,纯银的、镶宝石的……”
“我不要别的!”许砚樵猛地攥住沈青山的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只要那个!我只要苗族阿哥送我的!”
沈青山的眼神骤然变冷,抬手拂开他的手,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一口一个阿哥,叫得倒是好生亲切。”
这句话像一根刺,狠狠扎进许砚樵心里。他看着沈青山冰冷的眼神,所有的后怕与芥蒂瞬间爆发,声音都带着颤音:“是你杀了他,对不对?”
书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房外赵擎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悄悄往后退了两步,恨不得立刻消失。沈青山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许砚樵,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的眼睛,此刻像深不见底的寒潭。过了许久,他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抹带着狠戾的笑:“是我杀的。”
沈青山看着他,眉眼依旧带着那抹惯常的温柔,语气却轻描淡写得像碾死了一只蝼蚁,眼底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不过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蛮族寨主,也配让你这般紧追不放?” 他往前半步,指尖轻轻拂过许砚樵泛红的眼角,语气坦然得近乎漠然:“杀了便杀了,又如何?”
许砚樵像是被这句话刺痛,往后退了一步,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他不过是唱了首歌、送了件礼物,你便痛下杀手取了他性命!竟还将他曝尸街头示众,你到底为何要做到这般赶尽杀绝的地步?”
沈青山上前一步,抬手捏住许砚樵的下巴,指尖的力道让许砚樵疼得蹙眉,“我只是在告诉所有人,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筠儿,你是我的人,从里到外,连一根头发丝,都只能属于我。”
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带着不容置喙的占有欲:“他敢觊觎我的东西,就该有死的觉悟。我没让他死得更惨,已经是给了苗寨几分薄面。”
许砚樵用力推开他的手,后退着撞到身后的书架,书卷又滑落几本,“你杀的是苗寨的寨主!你就不怕西南的苗寨反了?就不怕引发战乱?”
“反了又如何?”沈青山的眼神愈发冰冷,“谁敢反,我就灭了谁。我身为摄政王,坐拥天下兵权,还怕一个小小的苗寨?”
他一步步逼近许砚樵,语气里带着压迫感:“筠儿,你心疼他?心疼那个不过一面之缘的蛮族寨主?却忘了我是为谁才染的血,忘了我如何拼尽全力护你周全,如今反倒为了个不相干的外人,这般声色俱厉地质问我?”
“我不是心疼他!”许砚樵的声音带着哭腔,更多的是后怕与失望,“我怕的是你!沈青山,你狠得让我胆寒!你所谓的爱,根本就不是呵护,用无辜的鲜血与性命堆砌出来的!”
他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心头的芥蒂像藤蔓一样疯长。那个曾经对他温言细语、处处护着他的沈青山,此刻在他眼里,只剩下冰冷的权力和残酷的占有欲。
沈青山看着他泛红的眼眶,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但很快,那情绪又被冰冷覆盖:“我不狠,怎么护着你?这焕京城豺狼环伺,人人都想从你身上咬一块肉,我若不拿出点手段,你早就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我不需要你用这种方式护着我!”许砚樵猛地提高声音咆哮道,“你不过是借他的性命向全天下宣告,我是你划定的禁脔,旁人连觊觎的资格都没有,连靠近半步都算逾矩!沈青山,我不是你的私人物品,我是人!是有思想、有底线、能自主选择的活生生的人!我有我自己的处事原则,有我想要的生活模样,而非被你用鲜血圈养在方寸之地,成为你彰显权势的附属品!这样的护佑,我受不起,更不想要!”
沈青山沉默了,书房里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进两人之间那道骤然裂开的鸿沟。
许久,沈青山缓缓开口,语气缓和了些许,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不管你怎么想,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以后也不许你再想那个苗人,也不许再想其他人。”
“你……”许砚樵气得浑身发抖,却看着沈青山冰冷的眼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沈青山说到做到,这个男人的狠绝,他今天才算真正看清。心头的后怕与失望交织在一起,让他觉得窒息。他转身就想走,却被沈青山一把拉住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去哪?”沈青山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许砚樵用力挣扎,却挣不脱他的手,只能背对着他,他知道纵有千言万语,在沈青山滔天的权势面前,也不过是苍白无力的辩解,连反驳的底气都没有。再多争执也改变不了什么,沈青山不会退让,他也无力抗衡,到头来不过是自寻难堪,若是和沈青山彻底把脸皮撕破,恐怕今天连这王府也走不出去,许砚樵声音冰冷:“你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就好了。”
沈青山看着他倔强的背影,眼底的情绪翻涌,最终还是松了手,却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沉声道:“筠儿,记住,只有我能护着你。离开我,你在这焕京城,寸步难行。”
许砚樵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攥紧了拳头,一步步走出了书房。阳光照在他身上,却暖不了他冰凉的心。他知道沈青山说的是实话,可此刻,那份沉重的保护,却让他觉得无比窒息。
书房里,沈青山看着满地狼藉,又看向许砚樵消失的方向,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赵擎小心翼翼地上前:“王爷,要不要收拾一下?”
“不用。”沈青山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让他去吧。等他想通了,自然会回来。”
许砚樵走出摄政王府的大门,阳光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可心里的寒凉却半点没散。他没让仆从跟着,独自一人沿着王府外的石板路漫无目的地走着,青袍的下摆被风卷起,扫过路边积着的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焕京城依旧繁华,叫卖声、车马声此起彼伏,可这些热闹却像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传不到他耳朵里。他脑子里反复回放着书房里的对峙,沈青山温柔却残酷的眼神,那句“杀了便杀了”的漠然,那些压在心底、想问却没敢问的西南粮帐疑云,此刻更显渺茫。这般冷血狠戾、视人命如草芥的他,又怎会真心帮自己揭开西南的真相?
不知不觉,他竟走到了城南贫民窟附近,鼻尖忽然飘来一股熟悉的、又臭又香的怪异气味。许砚樵脚步一顿,抬头望去,只见巷口那间挂着“西南臭粉”木牌的小店,正冒着袅袅热气,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汉子坐在门口的矮凳上,吸溜着臭粉,吃得酣畅淋漓。
“许大人,巧啊,又见面了。”一个戏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许砚樵转头,就见源炳慎靠在巷口的老槐树下,斗笠斜斜地压着眉梢,手里还把玩着一枚铜钱,脸上挂着那副似笑非笑的痞气模样。
“是你。”许砚樵的声音依旧带着几分沉郁,没有多余的情绪。
源炳慎直起身,晃悠悠走到他面前,目光扫过他苍白的脸色,挑眉道:“看许大人这模样,怕是和摄政王闹别扭?”
许砚樵没接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半晌,他忽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探究:“源炳慎,你之前说西南的事,我一直想问,焕京尚可理解,可西南远在千里之外,你既不在西南,又如何得知那边的内情?”
源炳慎闻言,咧嘴一笑,拍了拍肚子:“许大人这问题问得好。”
他往臭粉店的方向努了努嘴,“不瞒你说,我这人别的毛病没有,就好一口西南的臭臭粉,这玩意儿,全焕京就这一家地道。”
他往前凑了凑,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狡黠:“你再请我吃趟粉,我就告诉你,如何?”
许砚樵看着他,又看了看那间飘着怪异气味的臭粉店。他此刻心烦意乱,本无心思吃东西,可心底对西南的疑虑,对苗家阿哥死因背后隐情的探究,终究压过了犹豫。他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道:“好。”
源炳慎眼睛一亮,立刻率先往臭粉店走去:“爽快!许大人跟我来,保证不亏。”
走进店里,那股又酸又臭、混合着辣椒油与酸笋味的气息瞬间扑面而来,比上次更浓烈几分。店里空间不大,摆着四五张油腻的木桌,除了门口的几个汉子,角落里还坐着两个戴着斗笠的人,低头吃着粉,看不清面容。铺主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穿着粗布短打,正站在灶台后,手里的木勺翻炒着酸笋,滋滋作响。
“铺主,两碗招牌臭粉,多加酸笋和辣椒油!”源炳慎熟门熟路地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大声喊道。
许砚樵在他对面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的木纹,目光却在店里扫了一圈。这里的一切都透着寻常市井小店的烟火气,可他想起源炳慎的神秘,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臭粉端了上来,碗里的酸笋、肉末、辣椒油堆得满满当当,臭味更甚。
源炳慎二话不说,拿起筷子就吸溜起来,汤汁溅到嘴角也毫不在意,吃得不亦乐乎。
许砚樵没动筷,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起身走到灶台前,递给铺主:“铺主,结下账,再劳烦添壶热茶。”
铺主看见了他却始终没有朝他走来,源炳慎见状嗔怪道,“哎,许大人!这臭臭粉可不是吹的,闻着臭吃着香得勾魂!他家铺主也是个驴脾气,你不亲自坐下扒两口粉、沾沾这烟火气,人家才懒得跟你搭话呢!”
许砚樵望着碗里堆得满满当当的臭粉,酸笋的腐香混着辣椒油的呛味直冲鼻腔,那股独特的“臭”味萦绕鼻尖,让他下意识皱了皱眉。
他指尖捏着竹筷,悬在碗上方片刻,想起源炳慎的话,又念及西南的疑云、苗家阿哥的死因,终究是压下了心底的不适。他深吸一口气,眼帘微垂,筷子终于落下,夹起一缕裹着红油的臭粉。臭粉滑腻劲道,带着滚烫的热气,他下意识吹了吹,入口时先是酸笋的鲜爽炸开,紧接着是辣椒油的醇厚香辣,那股初闻的“臭”味竟化作了勾人的鲜香,顺着喉咙滑下,暖意瞬间漫过冰凉的指尖。
许砚樵动作不算快,却吃得沉稳,每一口都带着几分隐忍的克制,没有源炳慎那般酣畅淋漓,却也渐渐褪去了初见时的抗拒。一碗臭粉下肚,额角渗出细汗,先前因对峙而生的寒凉,竟被这市井烟火气驱散了些许。他放下筷子时,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吃了大半,那股怪异的气味,也早已不再刺鼻。
这时候铺主才过来接过银子,指尖在银锭边缘摩挲两下,眼皮都没抬,声音压得极低,操着一口西南官话,带着几分暗哑:“客官,要开梢添料,还是压镖带味?”
许砚樵心头一动,这绝非寻常铺主会问的话,此二词乃茶马古道暗语。“开梢”者,表面为臭粉添佐味,实则指途次补给;“压镖”者,看似问是否增调味,实则为护镖运货之意,皆以吃食闲话掩之,暗探接头之需。他想起源炳慎的话,定了定神,低声回道:“要三炷香的回甘,配相思碗。”
三炷香乃茶马古道祭亡之俗,“吃相思”为苗寨聚宴之礼。相思碗者,暗喻欲探之消息,既合西南风土,又明接头之旨,藏意于俗谈,不露圭角。
铺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点了点头,将银子揣进怀里,又从灶台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竹制茶筒,递给他:“随我来后院,热茶在里头。”
许砚樵回头看了眼依旧埋头苦吃的源炳慎,见他冲自己挤了挤眼睛,便跟着铺主往后院走去。
后院不大,栽着几株不知名的绿植,角落里搭着一个简陋的棚子,棚下摆着一张小桌两把椅子。
铺主给许砚樵倒了杯热茶,茶汤浑浊,却带着一股奇异的清香。“客官想问什么?”铺主开门见山,语气沉稳,不复前厅的市井气。
许砚樵握着温热的茶杯,指尖的冰凉稍稍褪去,他沉吟片刻,问道:“西南缺粮之说,是否属实?西南当下局势,其真相究竟如何?”
铺主端起自己的茶碗喝了一口,缓缓道:“西南缺粮,确是实情。去岁汛期绵长,西南可耕之薄土,尽被暴雨冲刷殆尽,田地荒芜无收,民生已然维艰,可拨下去的赈灾粮,层层克扣,到了百姓手里,只剩一成不到。”
“一成?”许砚樵心头一沉,“那百姓如何度日?”
“还能如何?”铺主叹了口气,“逃荒的逃荒,卖儿卖女的不在少数。苗寨地处偏远,受灾更重,那位新寨主此次来焕京,表面是贺寿,实则是想求摄政王开恩,拨发足量的赈灾粮。”
许砚樵瞳孔骤缩:“他不是来……”他想起苗家阿哥的热忱相邀。苗寨本有对歌迎客的乡俗,新寨主借这本土风情,故作热络对歌,不过是想借此打破朝堂礼法的隔阂,引摄政王侧目,好趁机陈说西南薄土被冲、无粮可收的绝境。
铺主看穿了他的心思,“那不过是障眼法。新寨主知道朝堂水深,怕直接求粮被户部的人阻拦,可满朝文武没有一个能说真话的人,于是他便故意想找个摄政王的身边人入手,想引摄政王注意,趁机说明西南困境。可他没料到,弄巧成拙,摄政王竟直接下了杀手。”
“那西南的真相……”
“真相就是,户部有人勾结西南布政使,借着赈灾之名中饱私囊,粮饷被贪墨的不止赈灾粮,还有边境的军饷。”铺主的声音压得更低,“苗寨本就因缺粮怨声载道,如今又无故杀了他们的新寨主,军饷被扣边境将士也人心浮动,听闻西南现下匪患不断,如此迁延不治,西南烽烟将起,乱世之兆已现,破局之日恐不远矣。”
许砚樵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手里的茶杯都微微晃动,他不敢相信地说道,“原来苗家阿哥的死,不仅是因为沈青山的占有欲,还牵扯着西南的贪腐大案。沈青山如此诛杀之举,表面上是为了他许砚樵,更是以雷霆之势,阻遏西南欲入京禀奏缺粮之官,使其知难而退,断了陈情之念!”
沈青山之心,竟狠戾至此!为堵西南陈情之路、震慑欲鸣冤之官,竟不惜以一命立威,断绝万千生民之望,当真令人骇然,可他许砚樵偏就不想做这个替罪羊。“多谢铺主告知。”许砚樵定了定神,起身准备离开。
“客官慢走。”铺主道,“这茶筒您带着,日后若还有要问的,带着茶筒来,一碗臭粉,一个答案。”
许砚樵接过茶筒,转身走出后院。回到前厅时,源炳慎已经吃完了臭粉,正拿着牙签剔牙,见他出来,挑眉道:“许大人问完了?怎么样,这粉没白吃吧?”
许砚樵在他对面坐下,目光落在这间狭小、臭烘烘的臭粉店上。店里的客人依旧各自吃着粉,可他此刻再看,却觉得每个人的眼神都带着几分审视,门口那个低头扒饭的汉子,手指关节粗大,分明是练家子,角落里戴斗笠的两人,偶尔交换一个眼神,动作隐秘。
原来这看似不起眼的臭粉店,竟是个打探消息的据点,铺主更是深藏不露。
“你早就知道这里的玄机?”许砚樵问道。
源炳慎没有直接回答他,反倒是语气忽然慢了下来说道,“许大人,你说这臭粉有意思不?初闻是冲鼻的酸腐,旁人避之不及,可真敢下筷的,才能尝到酸笋的鲜、红油的烈、折耳根的劲,混在一处,竟是说不出的地道。”
他收回目光,看向许砚樵,似笑非笑的神色里多了几分认真:“这世上的事,大抵也和这臭粉一样。表面看着臭的,未必是真糟。看着光鲜的,底下说不定早烂了根。就像西南的薄土,看着能种粮,一场雨就冲得精光,就像有些人,看着狠戾如人屠,早年或许也有纯粹的时候。”
源炳慎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觉得这粉臭,是没耐下心尝,觉得世事难明,是没拨开那层表象。”他顿了顿,铜钱在指尖停住,“臭粉从不含糊自己的味道,酸就是酸,辣就是辣,真假都摆在台面上。可人心、局势,偏要裹着一层又一层的壳,把真的藏在臭里,把假的扮成香的。许大人你啊,就像没吃过臭粉的人,对着那股异味犯怵,对着藏在壳里的真假犹豫。”他语气轻了些,却带着几分通透,“可真味从来藏在最不讨好的表象里。耐住那点不适,咬下去,才能尝到到底是鲜是腐,拨开那层壳,沉下心,才能看清到底是谁在搅浑水,谁在守着底线。”
源炳慎笑着说道,“这臭粉哲学,说白了就两样:一是敢尝,二是能辨。不敢尝,就错过了真味,不能辨,就会被臭味骗了去。”他拍了拍许砚樵的肩膀,铜钱又转了起来,“你被困在原地,就是又不敢尝,又难分辨。这大祯的浑水,容不得你一直犹豫啊。”
许砚樵看着源炳慎痞气的侧脸,又看了看店里来来往往的客人,忽然明白过来。这焕京城看似繁华,实则波诡云谲、牵一发而动全身。沈青山的强取豪夺、西南的贪墨乱象、苗家阿哥的枉死之冤,连同这暗藏机锋的市井粉铺,诸般头绪交织勾连,将他牢牢裹挟,纵想脱身亦无从置喙。
他握着怀里的茶筒,指尖冰凉,这场风波,远比他想象的更复杂,而他,早已深陷其中,无法脱身。
“走吧,许大人。”源炳慎挥了挥手,“吃也吃了,问也问了,再待下去,指不定还有人盯着咱们呢。”
许砚樵脚步一顿,转头看向他,眉宇间带着几分探究,语气沉静:“源兄屡次提点,又引我至此打探真相,绝非偶然。我想问,你为何要帮我?”
源炳慎闻言,咧嘴一笑,指尖转着斗笠的绳结,痞气里掺了几分深不可测:“帮?许大人可别把话说得这么重。”他往巷口望了望,见无人留意,才压低声音,“我这人向来无利不起早,可不是单纯看你顺眼。”
“西南乱不得,沈青山的手也伸得太长,这焕京城的浑水,总得有人搅一搅。”他话锋一转,眼神掠过许砚樵苍白的脸,“而你,许大人,恰好站在这浑水的正中央——沈青山护着你,西南的人念着你那点情面,你若能醒过来,可比我这闲散人管用多了。”
他拍了拍许砚樵的肩膀,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戏谑:“再说了,看着摄政王的人从金丝笼里探出头,看看这世道的真模样,也挺有意思的。至于更深的缘由……”他故意顿了顿,挑眉道,“那是另外的价钱,不过……我看许大人随身揣着的这狐狸玉哨挺不错的,不如……”
许砚樵眉峰微蹙,指尖下意识按在衣襟内侧,温润通透,刻着小巧的狐狸脸,向来是他贴身之物。他抬眼看向源炳慎,语气不容置喙:“此乃贴身旧物,承载故人念想,岂容轻赠?源兄若有其他所求,但凡我力所能及,尚可商议,唯有此物,断不可让。”他神色沉静,没有半分退让,指尖依旧护着衣襟,生怕对方有半分逾矩。
源炳慎见他护得紧,反倒来了兴致,上前半步堵在巷口,挑眉打趣:“哦?竟是什么样人,能让许大人这般宝贝,念念不忘?”
许砚樵指尖仍按在衣襟内侧,他沉默片刻,终究不愿多提旧事,只淡淡道:“不过是一个朋友。”
“朋友?”源炳慎嗤笑一声,眼神掠过玉哨轮廓,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玩味,“许大人这话可就不实在了。这狐狸脸……分明是当年杀人如麻、臭名昭著的狐狸军头子的贴身信物。”源炳慎故意停顿了一下,眼睛转了一圈,说道,“也就是如今的西南总督陆锷锴。”
“陆锷锴”三字落下,许砚樵指尖猛地收紧,脸色微变。
源炳慎瞧着他的反应,笑意更深,语气却带了几分揶揄:“真是看不出来,许大人这般清雅纯善的模样,竟会与陆总督那样狠戾的人物相交,还将他的贴身之物视若珍宝。”
许砚樵竟然不说话了,脸颊竟然还泛红。
源炳慎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大腿:“罢了罢了!许大人倒是护得紧。”他摆了摆手,眼底的戏谑褪去几分,恢复了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跟你玩笑罢了,哪真要抢你心头好。”
他转身往巷外走去,脚步轻快:“时候不早了,许大人请回吧,可别忘了源某与大人这碗臭粉的情分。”
巷口的风依旧带着那股臭臭粉的气味,可此刻在他闻来,却多了几分肃杀的意味。他抬头望向远处巍峨的摄政王府方向,又想起铺主说的西南困境,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