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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人心易变 ...

  •   时间像工地上永远流淌的混凝土,无声无息,却塑造着一切。
      二零零二年,宋松二十二岁。
      早餐摊已经发展成了一个小型加工作坊——她在城郊租了个带院子的平房,雇了三个女工,专门做速冻包子、饺子,批发给附近的小饭店和早餐摊。
      她自己考取了成人高中的文凭,正在准备自考大专。
      宋绒十岁,上四年级,成绩中上,性格安静,像小时候一样懂事。
      生活似乎终于走上了正轨。
      除了每年中秋前后那几天——宋松身上的疱疹依然会准时出现,准时消退。
      第一年她吓得要死,第二年就淡定了,第三年甚至能提前做好准备,把工作安排好,那几天闭门不出。
      奇怪的是,每次疱疹消退后,她的皮肤确实会变得更好,更白,更细腻。工地上那些老熟人都开玩笑:“小宋越来越水灵了,用的啥雪花膏?”
      宋松只是笑,心里却藏着不安。
      这个秘密像一颗定时炸弹,不知什么时候会炸响。
      二零零五年秋天,宋松注册了自己的公司——“松源食品有限公司”,听起来挺大气,其实就是个小作坊升级版。
      她在批发市场有了固定的摊位,买了一辆二手小货车送货。宋绒上初三,正是关键时候。
      九月中旬的一天下午,宋松开着装满速冻包子的货车去城东一个新工地送货。
      工地刚开工不久,尘土漫天,机器轰鸣。她停好车,招呼仓库管理员来点货。
      “宋老板,又来送货啦?”管理员老陈是熟人,“今天这批是猪肉白菜的还是韭菜鸡蛋的?”
      “都有,还有新出的豆沙包,您尝尝。”宋松笑着递过去一袋样品。
      正说着,一群下工的工人从旁边走过,个个灰头土脸,穿着沾满水泥的工作服。
      宋松下意识地侧身让路,目光随意扫过那群人。
      突然,她僵住了。
      人群中,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也停下脚步,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她。
      那张脸被灰尘覆盖,但轮廓依稀可辨——方脸,浓眉,嘴角有道浅浅的疤。
      宋松的心跳漏了一拍。
      男人眯起眼,上下打量着她,眼神从疑惑到不确定,再到震惊。
      他往前走了两步,脱离人群,声音沙哑地试探着喊了一声:
      “松子?...宋松?真的是你?!”
      宋松手里的送货单飘落在地。
      风卷起尘土,迷了眼睛。
      ---
      工地旁的川菜馆里,油腻腻的吊扇吱呀吱呀转着,吹不散满屋的辣椒味儿。
      宋松和宋小福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张斑驳的塑料桌布。
      宋绒坐在宋松旁边,低着头玩自己的手指,偶尔偷偷抬眼看看对面那个陌生的“叔叔”。
      宋小福变了。
      不止是长高了长壮了——他小时候瘦得像豆芽菜,现在肩宽背厚,手臂上的肌肉把工作服撑得紧绷绷的。
      变化最大的是眼神。
      小时候的宋小福,眼睛亮晶晶的,透着山里孩子特有的淳朴和倔强。
      现在这双眼睛里,有种混浊的东西,像掺了泥沙的河水,看人时总带着审视和算计。
      他点了一桌菜:水煮鱼、毛血旺、回锅肉...都是贵的。自己先开了瓶啤酒,咕咚咕咚灌下半瓶,抹抹嘴,这才开口:“真没想到,能在这儿碰到你。”
      宋松扯了扯嘴角,算是笑:“我也没想到。”
      “你变化太大了,”宋小福盯着她,目光毫不掩饰地在她脸上身上扫过,“要不是你左边眉毛里那颗痣,我真不敢认。你现在...跟城里人似的,不,比城里人还洋气。”
      宋松今天穿了件普通的白色衬衫,蓝色牛仔裤,头发扎成简单的马尾。
      但在工地上摸爬滚打一天、满身尘土的宋小福眼里,她干净得刺眼。
      “你怎么样?”宋松问,声音平静。
      “我?就那样呗。”宋小福又灌了口酒,“初中毕业就在家种地,后来家里呆不住了,出来打工。工地、工厂、装卸队...啥都干过。去年来的这儿。”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宋松听出了话里的沉重。
      宋家沟那种地方,初中毕业就算高学历了,不出意外,一辈子就拴在那几亩地上。能鼓起勇气跑出来,本身就不容易。
      “你爹...宋村长还好吗?”宋松问。
      宋小福脸色沉了沉:“好什么好。你跑了之后,那个说好要招工修路的大老板,钱也不给了,人也没影了。我爹气得差点中风,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后来听说,那伙人根本不是什么正经老板,就是一群骗子,专门到偏远农村骗钱骗人。”
      宋松心里一紧,想起平安饭店,想起王彩凤和那个“重要客人”。
      “宋老栓呢?”她又问。
      “他?”宋小福嗤笑一声,“更混账了。把你卖了没卖成,钱却花了一大半,剩下的赌输了,欠了一屁股债。前年冬天,喝醉了掉沟里,腿摔断了,现在瘫在床上,靠村里人接济口饭吃。”
      宋松沉默着。
      对那个名义上的父亲,她感情复杂——有恨,也有可怜。但听到他如今的惨状,心里却没有多少快意,只有一片冰凉。
      菜上来了,红彤彤一片。
      宋小福大口吃着,辣得满头汗。宋松没什么胃口,只夹了几筷子青菜。宋绒小口小口吃着米饭,很安静。
      “你闺女?”宋小福瞥了宋绒一眼,“长这么大了。小时候跟豆芽菜似的,现在还挺秀气。”
      “是我侄女。”宋松纠正。
      “哦对,你哥的孩子。”宋小福嚼着肉,含糊不清地说,“你现在...做什么呢?我看你开车来的,混得不错啊。”
      “做点小生意。”宋松含糊道。
      “什么生意?”
      “食品批发。”
      “老板啊!”宋小福眼睛一亮,“可以啊松子,真出息了!公司开在哪儿?规模多大?”
      宋松不想多说:“就个小作坊,糊口而已。”
      宋小福显然不信,但也没追问,转了话题:“你结婚没?有对象没?”
      “没有。”
      “我也没有。”宋小福放下筷子,看着她,眼神变得有点微妙,“家里人最近催得紧,说我都二十五了,该成家了。可我这不是...一直在外漂着,也没遇到合适的。”
      宋松没接话,低头喝茶。
      “松子,”宋小福往前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你说...咱们也算知根知底,从小一起长大。你现在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要不,咱们处处?”
      宋松抬起头,看着他。
      宋小福继续说:“我知道,以前我爹...还有宋老栓,干过对不起你的事。但那都过去了,是吧?”
      “我现在能挣钱,虽然不多,但养活老婆孩子没问题。你要是跟我,咱们就回宋家沟把事办了,以后你也不用怕宋老栓了,有我呢。”
      他说得诚恳,甚至带着点山里汉子笨拙的真诚。
      但宋松看着他眼睛里那抹算计的光,心里一片冰凉。
      她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月夜,少年宋小福扒在窗户上,急得满头大汗:“松子,快跑!”
      那时的眼睛,清澈得像山泉水。
      现在这双眼睛,混浊了。
      “小福哥,”宋松放下茶杯,声音很轻,“谢谢你的好意。但我现在这样挺好,没想过回去。”
      宋小福脸色变了变:“你...你还记恨以前的事?”
      “不是记恨,”宋松摇摇头,“只是人各有路。我在市里待惯了,回去反而不适应。”
      沉默。只有吊扇吱呀呀的声音。
      宋小福盯着她看了很久,突然笑了,笑容有点冷:“行,你有出息了,看不上我们这些泥腿子了。理解,理解。”
      他不再说话,闷头吃菜。气氛僵得能拧出水。
      吃完饭,宋松要去结账,宋小福拦住了:“我来,哪能让女人付钱。”
      他掏出一把零钱,数了半天,才凑够饭钱。宋松注意到,他钱包里除了几张十块五块的,空空如也。
      走出饭店,天已经黑了。工地的探照灯把街道照得一片惨白。
      “我送你回去?”宋小福说。
      “不用,我开车了。”宋松拉着宋绒,“你...保重。”
      宋小福站在路灯下,影子拖得老长。他抱着手臂,脸上没什么表情,就那么看着宋松拉着宋绒上了那辆二手小货车,发动,驶远。
      直到车尾灯消失在街角,他才慢慢放下手臂,从兜里摸出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
      烟雾里,他的眼睛眯起来,闪着冷光。
      ---
      晚上九点,宋松刚把宋绒哄睡,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她心里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
      接通,果然是宋小福的声音,透过电流,有些失真,但那股子混浊的感觉更明显了。
      “松子,睡了吗?”
      “...还没。有事?”
      “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跟你聊聊。”
      宋小福顿了顿,“今天见着你,挺高兴的。真的。咱们小时候多好啊,一起上山摘果子,下河摸鱼...你还记得不,有次你掉河里了,是我把你捞上来的。”
      宋松握着手机,没说话。
      “可是松子,人不能忘本啊。”宋小福话锋一转,“你现在是出息了,开公司,当老板。可我呢?我还在工地上搬砖,一天挣几十块钱,还得看人脸色。”
      “你到底想说什么?”宋松声音冷下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宋小福笑了,笑声干巴巴的:“我也不绕弯子了。我现在遇到点困难,欠了点钱...高利贷,不多,就两万。债主催得紧,说再不还,就要我一条腿。”
      宋松的心沉到谷底。
      “松子,你看...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也救过你的命。现在我有难,你不能见死不救吧?”
      宋小福的声音透着可怜,但宋松听出了底下那丝威胁的意味:“两万块,对你现在来说,不算啥吧?”
      “我没有那么多钱。”宋松说。
      “没有?”宋小福嗤笑,“开公司当老板,两万块拿不出来?松子,这就没意思了。”
      “我真没有。公司刚起步,钱都压在货里了。”
      “那你能拿出多少?”
      宋松咬着嘴唇:“...五千。”
      “五千?”宋小福声音提高了,“你打发要饭的呢!”
      “我只有这么多。”
      电话那头沉默了。宋松能听见宋小福粗重的呼吸声。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声音阴恻恻的:
      “行,五千就五千。但我还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明天,我去你公司看看。毕竟老同学了,总得认认门吧?”
      宋松握紧了手机,指节发白。她知道,这不是商量,是通知。
      “不行。”她说。
      “为什么不行?”宋小福笑了,“怕我知道你在哪儿?松子,你想多了。我就是想看看你过得怎么样,替你高兴高兴。还是说...你公司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宋松公司当然没有见不得人的,她只是单纯不想让宋小福知道...
      “明天下午三点,我在工地等你。你要是不来...”
      宋小福顿了顿,声音更冷,“我就回趟宋家沟。宋老栓虽然瘫了,但接出来治治,总能说话吧?你说,要是他知道他闺女在市里开了公司,当了老板,会怎么想?”
      宋松浑身发冷。
      “对了,”宋小福又说,“你那个侄女,叫宋绒是吧?上初中了?在哪个学校啊?我明天正好没事,可以去看看她...”
      “宋小福!”宋松低吼出声,声音发抖,“你别动她!”
      “那得看你了。”宋小福说完,挂了电话。
      嘟嘟的忙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宋松握着手机,站在黑暗里,很久很久没有动。
      窗外,城市的灯火璀璨如星海,可她却觉得无比寒冷。
      床上的宋绒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喊:“姑姑...”
      宋松走过去,轻轻拍着侄女的背:“睡吧,没事。”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清辉。
      明天就是农历八月十四了。
      宋松摸着自己的脸,皮肤光滑,没有任何异样。
      但她的心,已经长满了看不见的疱疹,又痛又痒,无处可挠。
      明天,明天该怎么办?
      她不知道。
      只知道,那个以为早已逃离的过去,像一张湿透的牛皮纸,又贴了回来,紧紧裹住了她好不容易挣来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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