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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月落无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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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后的第一个清晨,宋松是在市汽车站候车室的长椅上醒来的。
怀里,宋绒还在睡,呼吸均匀,烧已经退了。晨光从高大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柱,灰尘在光里飞舞。
宋松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第一反应是摸自己的脸。
光滑的。
没有凹凸不平,没有痛痒,什么都没有。她猛地坐起身,把旁边一个打盹的老大爷吓了一跳。
“闺女,做噩梦啦?”老大爷嘟囔着翻了个身。
宋松没回答,手忙脚乱地从布包里翻出那面破了一半的小镜子,对着脸照。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下有浓重的黑眼圈,头发乱糟糟的——但是脸上干干净净,别说疱疹,连个红点都没有。
她卷起袖子。胳膊也光洁如初,甚至...好像比之前更白了些?
昨晚在医院,医生还说“目前无法确定病因,需要观察”,今早却连痕迹都没留下。
如果不是口袋里还揣着那张化验单和没吃完的药,她真的会以为自己做了一场荒诞的梦。
“姑姑...”宋绒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我饿。”
宋松回过神,把镜子塞回包里:“走,姑姑带你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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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六年的市区,对两个刚从山里逃出来的女孩来说,大得像一个迷宫。
高楼不多,但比县城密集;马路更宽,车更多,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街边店铺的招牌五颜六色,卖什么的都有。
宋松抱着宋绒,站在出站口,被扑面而来的人潮和声浪冲击得有点发懵。
她们在车站附近找了个最便宜的小旅馆,一晚八块钱,房间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掉了漆的桌子,厕所公用,在走廊尽头。
安顿下来后,宋松数了数钱:车票花了二十二块五,旅馆八块,再加上早饭吃了三块钱的包子,现在还剩不到两百块。
两百块,在市区能活几天?
“绒绒,咱们得找活干。”宋松对正在床上玩破布娃娃的宋绒说。
接下来的三天,宋松几乎走遍了车站附近所有贴着招工广告的地方。
饭店招服务员,要身份证;工厂招女工,要体检证明;商店招售货员,要本地户口...她什么都没有。
第四天下午,她拖着酸痛的腿回到旅馆,看见老板娘正坐在门口嗑瓜子。
老板娘五十来岁,本地人,胖胖的,姓刘,人还算和气,这些天对两小姑娘多有照顾,平日里和其他租客,街道邻居相处也挺融洽。
“小宋啊,工作找得咋样了?”刘姨问。
宋松摇摇头。
刘姨吐掉瓜子壳:“我看你带着孩子也不容易...这样吧,我有个亲戚在城西工地开小卖部,正缺个帮忙看摊的,活不累,就是时间长点,从早上六点到晚上九点。一个月一百二,包中午一顿饭。你去不去?”
宋松眼睛一亮:“去!”
“不过,”刘姨压低声音,“我那亲戚脾气有点怪,你多担待。还有,孩子不能带过去,你得自己想办法。”
宋松的心沉了沉。
她看看趴在窗户边看街上汽车的宋绒,咬咬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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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那片工地是新建的开发区,尘土飞扬,机器轰鸣。
小卖部就是个铁皮棚子,里面堆满了烟酒零食、泡面火腿肠,还有劳保用品。
老板姓孙,是个秃顶的矮个子男人,果然脾气怪,话不多,看人时眼睛总斜着。
“每天早上六点开门,清点货物,卖东西,记账。”孙老板说话像在吐钉子,“中午我给你带饭,晚上九点关门,把当天的钱点清楚交给我。少一分钱,从你工资里扣。”
宋松点头:“知道了。”
“还有,”孙老板打量着她,“你住哪?”
“车站那边的小旅馆。”
“太远了。工地后头有排临时工棚,有空房,一个月二十,你要不要?”
宋松想了想,答应了。虽然工棚条件差,但能省下旅馆钱,而且离得近,中午能回去看看宋绒。
工棚比她想象得更简陋,一排红砖房,屋顶是石棉瓦,窗户没玻璃,用塑料布蒙着。
她分到的那间只有十平米,除了一张破木板床和一张桌子,什么都没有。但至少有门有锁,还有个能烧煤球炉的小灶台。
安顿下来的第一天晚上,宋松搂着宋绒躺在硬板床上,听着隔壁工棚传来的打牌声、划拳声,还有远处工地彻夜不息的机器轰鸣,久久不能入睡。
“姑姑,这里好吵。”宋绒小声说。
“嗯。”
“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这里就是家。”
宋绒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宋松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晃动的光影——是外面工地的探照灯透过塑料布照进来的。
她想起宋家沟的夜晚,那么安静,能听见虫鸣蛙叫,能看见漫天繁星。
这里没有星星,只有永远亮着的灯,和永不停歇的噪音。
但她不后悔。至少在这里,她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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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卖部的工作枯燥但稳定。
早上六点到八点,工人们来买烟买早餐;中午十一点到一点,买泡面买饮料;晚上五点到七点,买酒买下酒菜。其余时间零零散散。
她嘴甜,记性好,没多久就记住了常来工人的脸和习惯——王师傅买红梅烟,李师傅爱喝二锅头,张工长只抽白沙...工人们喜欢这个手脚麻利、总是带着笑的姑娘,有时候会多聊两句。
“小宋,哪里人啊?”
“山里的。”
“多大了?有对象没?”
“还小呢。”
“小什么小,我闺女跟你差不多大,娃娃都抱上了!”
宋松只是笑,不多说。
一个月后,她领到了一百二十块工资,加上孙老板看她干得好多给了二十块奖金,一共一百四。
她留出四十块交下月房租,二十块买米面油盐,剩下的八十块存起来。
日子像工地上搅拌机里的水泥,灰扑扑的,沉重,但一点点凝固成形。
宋松发现,工地对面每天早上都有很多卖早餐的摊子——卖油条的、卖豆浆的、卖包子的,生意都不错。工人们赶时间,往往就在路边解决早饭。
一个念头冒出来:她也可以做。
她在小卖部卖货时留意观察,发现工人们最爱买的是包子、茶叶蛋和豆浆,便宜、顶饱、方便带走。
晚上下班后,她跑去附近的菜市场转悠,打听面粉、鸡蛋、豆子的价钱,在心里默默算账。
“孙老板,”有一天她鼓起勇气问,“我能不能...早上五点到六点,在工地门口摆个早餐摊?就一个小时,不耽误小卖部开门。”
孙老板斜眼看她:“你想自己做生意?”
“...就想多挣点。”
孙老板没说话,吧嗒吧嗒抽了半支烟,才开口:“行。但摊位不能离小卖部太近,抢我生意可不行。”
宋松喜出望外:“谢谢孙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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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出摊是在一个深秋的清晨,天还没亮,寒风刺骨。
宋松三点就起床了,生煤球炉,和面,调馅,包包子。
她手巧,在平安饭店那二十多天不是白干的,至少学会了发面和调馅。
包子包的是最普通的白菜猪肉馅,肉不多,但油放得足,闻着香。
豆浆是昨晚泡的豆子,早上现磨现煮。茶叶蛋提前煮好,在卤汁里泡了一夜,入味。
五点钟,她推着借来的破三轮车——车上放着炉子、蒸笼、保温桶和零钱盒,宋绒裹着小被子坐在车斗角落里——来到工地门口,找了个离小卖部五十米远的位置。
第一笼包子出锅时,热气腾腾的白雾在寒冷的空气里格外诱人。
第一个客人是个四十来岁的工人,缩着脖子走过来:“包子怎么卖?”
“五毛一个,茶叶蛋三毛,豆浆两毛。”宋松声音有点抖,不知是冷还是紧张。
“来俩包子,一个蛋,一碗豆浆。”
“好嘞!”
第一笔生意,收了一块五毛钱。宋松把热乎乎的包子和豆浆递过去时,手都在抖。
那天早上,她卖了四笼包子——八十个,一桶豆浆,五十个茶叶蛋。
六点收摊时,零钱盒里塞满了毛票和硬币。她推着车回到工棚,关上门,把宋绒放在床上,然后坐在地上开始数钱。
一块,两块,五块,一毛,两毛...
总共四十六块八毛。扣掉成本,净赚差不多二十块。
二十块!抵她在小卖部干六天的工资!
宋松捏着那沓皱巴巴的钞票,突然把脸埋进膝盖里,肩膀微微抖动。
宋绒爬下床,用小手拍她的背:“姑姑,不哭。”
“没哭,”宋松抬起头,眼睛红红的,脸上却带着笑,“姑姑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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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餐摊一做就是三年。
三年里,宋松的三轮车换成了带玻璃罩子的早餐车;包子馅多了韭菜鸡蛋、酸菜粉丝;增加了油条和豆腐脑;生意从工地门口扩展到附近两个小区门口。
她雇了一个下岗的阿姨帮忙,自己则腾出时间,每天下午去附近的成人夜校上课。
夜校是街道办的,学费便宜,教语文、数学和一些基础知识。
教室里坐着各色各样的人——有像她一样想学文化的打工者,有准备考文凭的年轻人,也有纯粹来消磨时间的退休老人。
宋松是班上最用功的学生。
她知道自己底子差,小学都没念完,所以格外珍惜这个机会。
晚上在工棚里,等宋绒睡了,她就着昏暗的灯光,一遍遍抄写生字,演算数学题。手指冻得通红,哈口气继续写。
一九九九年秋天,宋绒到了上学的年纪。
宋松跑断了腿,托人找关系,最终把宋绒送进了附近一所小学。因为是借读,要交借读费,一年八百。宋松眼都没眨就交了。
“绒绒,好好读书。”送宋绒去学校的第一天,宋松蹲下来给侄女整理红领巾,“姑姑没读成书,你一定要读出来。”
宋绒用力点头:“嗯!我以后考大学,挣大钱,给姑姑买大房子!”
宋松笑了,眼里有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