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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山风有信人归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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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清宗到青云宗的山路,并不算远。
可这一程,沈砚辞走得比往常都慢了些。
他本可以御风而行,半日便可抵达。可他却偏偏选了最普通的走山路,只在必要时御一道短风,起落之间,皆不快。
仿佛这一路的山风、流云、石阶与松涛,都值得他一步一步去数。
也仿佛,他在刻意放慢脚步,好让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不至于太明显。
直到日影西斜,青云宗的轮廓才终于在云雾间显出一角。
主峰高耸,侧峰环列,飞檐隐在云间,一如他记忆中的模样。
只是不知为何,他远远望着那片熟悉的山影,忽然觉得,胸口有一点说不清的紧。
“……回来了。”
他低声说了一句,像是在对自己,也像是在对谁。
山风从耳边掠过,带着海棠花的香气。
他脚步不停,沿着石阶一步步往上。
……
青云宗主峰的山门,今日却有些不一样。
平时守门的两名外门弟子,今日多了一个——不,是多了一只。
一只小奶猫,正趴在其中一名弟子的怀里,尾巴一甩一甩,时不时用爪子扒拉他的衣襟。
“陆师兄说了,让我帮忙看着。”那弟子一脸认真,“说这猫是‘修行之物’。”
另一名弟子忍笑:“陆师兄的修行之物,可真不少。”
“你别乱说。”怀里抱猫的弟子小声道,“这猫可是被沈师叔……哦不,沈师兄的妹妹们都抱过的。”
“那更得好好看。”另一名弟子道,“万一弄丢了,陆师兄能把我们两个吊在山门口练剑。”
两人正说着,便看见远处有人缓步而来。
那人白衣胜雪,步履从容,衣摆被山风拂起,如一朵缓缓移动的云。
“——沈、沈师兄?!”
抱猫的弟子差点把猫给扔了,赶紧站直身子,行了个标准的宗门礼,“沈师兄,您回来了!”
沈砚辞微微颔首:“嗯。”
他的目光在那只小猫身上停了一瞬。
小猫似乎也认出了他,从那弟子怀里挣扎了一下,“喵”了一声,伸爪子朝他抓了抓。
“这猫……”沈砚辞的声音顿了顿,“是宋湘潭的?”
“是。”那弟子赶紧点头,“不过最近一直跟在陆师兄身边。”
沈砚辞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他倒会捡便宜。”
他抬手,指尖在小猫头顶轻轻点了一下。
小猫舒服地眯起眼,“喵”了一声,尾巴甩得更欢。
“陆烬呢?”沈砚辞问。
“陆师兄啊……”那弟子想了想,“今天下午还在书斋练字,后来好像说要去后山练剑。”
“练字?”沈砚辞挑眉,“他自己去的?”
“是。”那弟子道,“还说什么‘砚辞哥不在,我更要好好写’,让我们都别去打扰。”
沈砚辞:“……”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心。
“我知道了。”他道,“你们守好门。”
“是!”两名弟子齐声应道。
沈砚辞迈步而过。
刚走两步,他又停下:“那猫——”
“啊?”抱猫的弟子一愣。
“抱上来。”沈砚辞道。
那弟子愣了半秒,反应过来,连忙把猫递过去:“是!”
小猫被换到新的怀抱里,一点也不怕生,反而更兴奋了些,用爪子扒着他的衣襟往上爬。
沈砚辞低头看了它一眼,抬手按住它后颈,把它按回怀里:“别乱动。”
小猫“喵”了一声,乖乖趴好,只露出一双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四周。
“你倒是会挑人。”沈砚辞低声道。
他抱着猫,沿着熟悉的廊道,朝主峰偏殿后的书斋走去。
……
书斋的门,虚掩着。
檐下的风铃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沈砚辞站在门外,抬手敲了敲。
“进。”
里面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
他推门而入。
书斋里,光线有些暗。
窗外的海棠花被风吹得轻轻摇曳,影子落在纸窗上,斑驳一片。
案上的灯还没点,纸墨却依旧摊着。
陆烬趴在案边,一只手还握着笔,头却歪在一旁,睡着了。
他面前的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山、水、云、风。
每一个字,都写了不下几十遍。
有歪的,有斜的,有写坏了又被划掉的。
也有写得极好的,端正、有力,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
沈砚辞站在门口,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怀里的小猫似乎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喵”了一声,从他怀里挣扎着跳了下来,轻巧地落在案边,踩着纸,一步一步走到陆烬手边,用头蹭了蹭他的手背。
陆烬皱了皱眉,像是被吵醒了,又像是没完全醒。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一只毛茸茸的东西在自己手边,下意识伸手一捞,把猫抱进怀里,又往桌上一趴,准备继续睡。
“……陆烬。”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书斋里响起。
陆烬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以为自己还在做梦,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头。
书斋门口,白衣人静静站着。
灯光未点,窗外的光落在他身上,勾出一个清瘦却挺拔的轮廓。
他怀里已经没有猫了——那猫正趴在陆烬怀里。
陆烬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你……”他嗓子有点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沈砚辞道。
他走进书斋,顺手把门带上,又抬手点了点案上的灯。
灯火“啪”地一声亮起,昏黄的光瞬间把这间小小的书斋填满。
陆烬被灯光刺得眯了眯眼,这才完全清醒过来。
“你怎么不提前说一声?”他问。
“你写信的时候,”沈砚辞看了他一眼,“也没提前跟我说。”
陆烬脸微微一红:“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那是信。”陆烬道,“信是要等的。”
“我也是。”沈砚辞淡淡道。
陆烬:“……”
他被这句话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耳根有点发热。
“你写了多久?”沈砚辞把视线移到案上的纸。
“没、没多久。”陆烬下意识道。
沈砚辞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纸。
上面是一行行的“风”字。
有的写得歪歪扭扭,有的却已经有了几分他的影子。
“从午后写到现在,”沈砚辞道,“还叫没多久?”
陆烬:“……”
“你怎么知道?”他嘴硬,“你又不在。”
“纸都写满了。”沈砚辞道,“你若不是写了一下午,哪来这么多。”
他说着,又拿起另一张纸。
那是一张写满“烬”字的纸。
每一个“烬”字,都写得极其用力。
有的火字旁写得歪了,有的“尽”字少了一笔,有的整个字挤在一起,像一团被烧焦的纸。
但越往后,字越端正。
到了最后几行,那个“烬”字,已经写得颇有几分模样。
沈砚辞指尖在那几行字上停了停,低声道:“你自己练的?”
“嗯。”陆烬有点得意,又有点心虚,“你不在,我总不能一直写错。”
“写得不错。”沈砚辞中肯评价。
陆烬眼睛一亮:“真的?”
“比我第一次写的时候,好多了。”沈砚辞道。
陆烬立刻骄傲起来:“那是,我学东西很快的。”
“是。”沈砚辞看着他,“你信里也这么写。”
陆烬:“……”
他这才想起,自己那封信。
“你、你收到了?”他有点紧张,“什么时候?”
“昨晚。”沈砚辞道,“我回信了。”
“啊?”陆烬一愣,“那我怎么还没收到?”
“你今天一直在书斋里,”沈砚辞淡淡道,“传信的人,找不到你。”
陆烬:“……”
“我已经让人放在你房里了。”沈砚辞补了一句。
“那我一会儿就回去看。”陆烬脱口而出。
说完,他又觉得这话有点太急,赶紧咳了一声,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也、也不急。”
沈砚辞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不急?”
“……有点急。”陆烬老实承认。
沈砚辞没再逗他,只是把那张写满“烬”字的纸放下,转身去案边,重新铺了一张纸。
“再写一个。”他道。
“啊?”陆烬愣了一下,“现在?”
“嗯。”沈砚辞拿起笔,递给他,“写‘烬’。”
陆烬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支笔,接过:“好。”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坐姿,握紧笔,在纸上落下第一笔。
这一次,他写得极慢。
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火字旁一点一撇,写得极认真。
“尽”字的横、撇、捺,也一笔一笔,写得极稳。
写完最后一笔,他轻轻一顿,抬笔。
纸上,一个“烬”字,端正地立着。
不像他以前写的任何一个,也不像沈砚辞写的。
那是他自己的字。
带着一点少年的锋利,又有一点笨拙的认真。
沈砚辞低头看了一眼,没说话。
“怎么样?”陆烬紧张地问,“是不是……还可以?”
沈砚辞看着那个字,忽然笑了。
“可以。”他道,“这是你的字。”
陆烬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那当然,这是我的名字。”
“嗯。”沈砚辞点头,“是你的。”
他说着,忽然伸手,在那个“烬”字旁边,写下了一个“云”字。
那“云”字写得极漂亮,横画舒展,竖画挺拔,像一朵停在山间的云。
“那这个,”陆烬看着那两个字,“是你的?”
“是你的。”沈砚辞道。
陆烬不解:“怎么又是我的?”
“你不是说,”沈砚辞侧过头,看着他,“我像云?”
陆烬脸一红:“你还记着?”
“你写在信里的。”沈砚辞道,“我总得记得。”
他说着,又在“云”字旁边,写下了一个小小的“山”字。
“这是青云宗。”他道。
“那水和风呢?”陆烬问。
“水在山下。”沈砚辞道,“风在山间。”
他把笔放下,指腹轻轻按在那三个字上。
——山、云、烬。
三个字,排成一列。
“山在,云在,你在。”沈砚辞低声道,“这就够了。”
陆烬怔怔地看着那三个字,心脏莫名跳得快了些。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书斋里,一时静了下来。
只有窗外的风,轻轻吹动纸窗,发出细微的声响。
怀里的小猫“喵”了一声,像是嫌他们太安静,从陆烬怀里跳了出来,踩着那三个字,一路走到案角,又跳到沈砚辞肩上,稳稳趴好。
沈砚辞没赶它,任由它趴在那里,低头继续看着案上的纸。
“你今天,”他忽然问,“还去练剑吗?”
“去。”陆烬立刻道,“你回来,我当然要去。”
“嗯。”沈砚辞道,“写完这一页,就去。”
“啊?”陆烬哀嚎,“还要写?”
“你信里说,”沈砚辞淡淡道,“要我回来多陪你写几天。”
陆烬:“……”
“我回来了。”沈砚辞道,“你想反悔?”
“不反悔。”陆烬道。
他说完,又小声补了一句:“你多陪我几天,我多写几天。”
沈砚辞看着他,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那你还不快写?”
“哦。”陆烬赶紧拿起笔,重新低头。
书斋里,沙沙的写字声再次响起。
一人一猫一影,在昏黄的灯光下,被拉得很长。
窗外,海棠花在风中轻轻摇曳,花瓣偶尔被吹落,贴在纸窗上,留下浅浅的印痕。
山风有信,人归不迟。
砚墨未干,少年犹在。
这一日的青云宗,与往常并无不同。
只是在这座山的某个角落里,有三个字,被安安静静地写在一张纸上。
——山、云、烬。
被灯光照着,被目光看着,也被某两颗悄然靠近的心,悄悄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