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不渡》川撩

42、信笺远寄不问归

　　傍晚的青云宗，被一层薄薄的暮色笼着。

　　主峰后的小书斋里，纸墨依旧摊在案上，只是桌上多了几封封好的信。

　　陆烬把最后一封信推到一旁，长长地舒了口气。

　　“终于写完了。”

　　他伸了个懒腰。手腕被纸边硌得有些发红，衣袖挽起，露出一圈浅浅的勒痕。

　　小猫趴在他手边，已经睡了，尾巴一抽一抽的，偶尔扫过他的手背。

　　陆烬低头看了一眼，伸手轻轻挠了挠它的下巴。

　　“你说，”他自言自语，“我今天写了这么多，他会不会夸我一句？”

　　小猫当然不会回答，只是翻了个身，露出软软的肚皮。

　　陆烬笑了一下，伸手把桌上的信一封一封叠好。

　　写给玄清宗的，写给山下旧友的，还有——

　　一封写给沈砚辞的。

　　那封信被他单独放在一旁，信封上没有署名，只在封口处用指尖按了一个淡淡的墨印。

　　陆烬盯着那个墨印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又在旁边按了一个。

　　两个小小的指印，一深一浅，并排印在素白的纸上。

　　“这样，”他低声道，“他一看就知道是我写的。”

　　说完，他自己先笑了。

　　——好像除了他，也没人会在封口上按这种乱七八糟的印子。

　　他把那封信单独放在最上面，拿起其余的信，站起身。

　　“走了，送信去。”

　　……

　　青云宗的传信峰在主峰西侧，是一座不高的小山峰。峰顶上立着一排高高的木架，上面挂着写有各派名号的小木牌。

　　木架下，有几名外门弟子正忙着分拣信件。

　　陆烬一到峰顶，就有人认出了他。

　　“陆师兄。”一名外门弟子赶紧迎上来，“您又来送信？”

　　“嗯。”陆烬把怀里的信递过去，“这些，玄清宗的，还有几封下山的。”

　　那外门弟子接过，低头看了一眼，忍不住笑了：“陆师兄最近写信写得很勤啊。”

　　陆烬咳了一声：“修行需要。”

　　“是是是。”外门弟子憋着笑，“那这封——”

　　他指了指那封单独放在最上面的信，“也是送玄清宗的？”

　　“嗯。”陆烬点头，“这个，单独放。”

　　“好嘞。”外门弟子很识趣，没再多问，只把那封信单独挑出来，放进写着“玄清宗”的木盒里。

　　陆烬站在一旁，看着那封信被放进去，心里莫名有点不踏实。

　　“那个……”他忽然开口。

　　外门弟子：“陆师兄？”

　　“这封信，”陆烬顿了顿，“能不能，等明天再送？”

　　外门弟子愣了一下：“可是今天的传信飞剑，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出发了。”

　　“那就……”陆烬犹豫了一下，“那就等下一趟。”

　　外门弟子有点为难：“下一趟，就是三天后了。”

　　陆烬“哦”了一声，又看了一眼那个木盒。

　　里面，他那封信安安静静地躺在最上面。

　　“那就三天后吧。”他道。

　　外门弟子虽然疑惑，却还是点头：“好，我给您单独放一边。”

　　“嗯。”陆烬应了一声，却没立刻走。

　　他站在木架旁，目光落在写着“玄清宗”的那块木牌上。

　　木牌已经有些旧了，边角被风吹得微微卷起，上面的字却依旧清晰。

　　——玄清。

　　那是沈砚辞如今所在的宗门。

　　“你们说，”陆烬忽然问，“这飞剑送信，会不会丢？”

　　外门弟子愣了一下：“一般不会。除非遇到大风或者妖兽，不过那种情况很少。”

　　“那要是……”陆烬顿了顿，“写信的人后悔了，能不能半路把信截回来？”

　　外门弟子被问住了：“这……飞剑一旦离峰，就由护剑阵指引，我们也拦不住啊。”

　　陆烬“哦”了一声，又没说话。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指尖上，还沾着一点未干的墨。

　　“陆师兄？”外门弟子小心翼翼地问，“您是有什么特别重要的话，怕写错了？”

　　“也没有。”陆烬道，“就是随便问问。”

　　他说完，忽然伸手，把那封信从木盒里又拿了出来。

　　外门弟子：“……”

　　“我再看看。”陆烬道。

　　“哦。”外门弟子不敢多问，只觉得今天的陆师兄，有点奇怪。

　　陆烬把信拿到一旁，找了块石头坐下，手指在信封上轻轻摩挲。

　　信封封得很好，没有一丝缝隙。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把封口轻轻掀开了一点。

　　里面的信纸露出一个角。

　　——他写得很认真。

　　没有乱七八糟的错字，没有画小人，也没有在角落里乱画。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写了几行字。

　　【砚辞：

　　今天我又练字了。

　　“山、水、云、风”四个字，我都写了很多遍。

　　梦溪和梦辰说，我写得比昨天好一点。

　　我觉得也是。

　　你不在，书斋里有点安静。

　　小猫老往你坐的那个位置跑，好像以为你还在那儿。

　　我也是。

　　等你回来，我给你看我写的字。

　　你要是觉得不好看，就……再多陪我写几天。

　　——陆烬】

　　他写的时候，觉得这些话很平常，没什么特别的。

　　可现在再看，他忽然觉得，每一句话，都像是从心里往外冒出来的。

　　陆烬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很久，忽然伸手，把信又重新封好。

　　“算了。”他低声道，“就今天送。”

　　他把信重新放回木盒里，这一次，没有再犹豫。

　　“陆师兄？”外门弟子试探着问，“确定要今天送吗？”

　　“确定。”陆烬道，“丢了就算了。”

　　外门弟子：“……”

　　他心想：这可是写给玄清宗沈师叔的信，谁敢弄丢？

　　但他不敢说。

　　“那我给您记一下。”外门弟子道，“今日申时三刻，青云宗传信飞剑，送往玄清宗。”

　　陆烬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刚走两步，他又停了下来。

　　“再帮我记一句。”

　　外门弟子：“什么？”

　　“信到了，”陆烬顿了顿，“让他快点回信。”

　　外门弟子：“……”

　　他看着陆烬，忽然觉得，这位陆师兄，好像真的挺在意那封信的。

　　“好。”他道，“我给您记在旁边。”

　　陆烬这才满意，转身下了传信峰。

　　……

　　夜色慢慢爬上青云宗的屋檐。

　　主峰偏殿后的小书斋里，灯已经点上了。

　　昏黄的灯光透过纸窗，洒在案上的纸上。

　　桌上已经空了，只剩下一叠被翻得有些乱的旧信。

　　陆烬把那些信一封一封摊开，又一封一封叠好。

　　那是沈砚辞以前写给他伯父的信。

　　但每一封信里，总会有那么一两句话，是写给他的。

　　【陆烬今日又打碎了药房的药罐。

　　长老问起时，他说是风。

　　风可真冤。】

　　【陆烬说，他要学飞剑。

　　我让他先学会站稳。

　　他说我看不起他。

　　我确实有点。】

　　【陆烬今日下山历练，说要给我带好吃的回来。

　　他走了半个时辰，就把自己摔进了山沟里。

　　东西没带回来，自己倒是回来了。】

　　陆烬看着那些字，越看越觉得，这些话写得一点都不温柔。

　　可他却一点也不生气。

　　他甚至能想象出，沈砚辞坐在书斋里，写下这些话时的表情。

　　——眉眼淡淡，嘴角却微微勾着。

　　“你也喜欢记这些。”陆烬轻声道，“我以为只有我会。”

　　他把最后一封信叠好，放进怀里。

　　那是他刚收到不久的一封。

　　信里只有一句话：

　　【等我回来，再教你写‘烬’字。】

　　陆烬用指尖轻轻摩挲着那行字，心里忽然有点发酸。

　　“你再晚一点回来，”他低声道，“我自己都学会了。”

　　说完，他又笑了。

　　——他当然希望沈砚辞早点回来。

　　哪怕只是为了，在他写错字的时候，被他冷冷地笑一句。

　　……

　　夜深了。

　　青云宗渐渐安静下来。

　　只有传信峰上，一道微光悄然升起。

　　那是传信飞剑，划破夜色，朝着玄清宗的方向飞去。

　　剑光极快，转瞬便消失在云层里。

　　没人知道，那剑光之中，有一封信，正安静地躺着。

　　信封上，有两个小小的指印。

　　……

　　玄清宗的夜，比青云宗更静。

　　山风从松林间穿过，带着一点冷意。

　　主峰偏殿内，灯火未熄。

　　沈砚辞坐在案前，刚把一封写给青云宗长老的信封好。

　　门外，有人轻轻敲门。

　　“进。”

　　一名玄清宗弟子推门而入：“沈师叔，青云宗的传信飞剑刚到，有您的信。”

　　“嗯。”沈砚辞点头。

　　那弟子把信递上，便退了出去。

　　殿内，又只剩下他一人。

　　沈砚辞低头，看向那封信。

　　信封很普通，却在封口处，印着两个小小的指印。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陆烬。”

　　他伸手，轻轻抚了一下那两个指印。

　　指尖触及纸面的那一刻，他似乎能想象出，那个人按下去时，认真又有点得意的表情。

　　沈砚辞没有急着拆信，而是先把那封信放在桌上，拿起旁边的一盏小灯，将灯芯拨亮了一些。

　　灯光更亮了，落在那封信上。

　　他这才伸手，小心地把封口拆开。

　　信纸展开，上面的字，算不上好看。

　　却一笔一划，写得极认真。

　　没有错字。

　　也没有乱七八糟的画。

　　只有几行安安静静的字。

　　沈砚辞一行一行看下去。

　　看到“小猫老往你坐的那个位置跑”时，他微微愣了一下。

　　看到“我也是”时，他的指尖不自觉地收紧了一点。

　　看到最后那句“你要是觉得不好看，就……再多陪我写几天”时，他忽然笑了。

　　笑意不深，却真切。

　　“写得不好看，”他低声道，“也只能多陪你写几天了。”

　　他把信纸重新叠好，放进自己的袖中。

　　案上，还空着一张纸。

　　沈砚辞看着那张纸，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笔。

　　他想了想，在纸上写下两个字。

　　——“陆烬。”

　　字迹端正，却比平时多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柔和。

　　写完，他又在旁边写了一个“烬”字。

　　左边火字旁，右边“尽”字写得极稳。

　　那一撇一点，像真有火星在纸上跳跃。

　　“等我回去，”他轻声道，“再教你一遍。”

　　他把那张纸折好，放进信封里，在封口处，也轻轻按了一下自己的指印。

　　——一个，深深的指印。

　　和那封信上的两个，正好可以排成一排。

　　“回信……”他看着窗外的夜色，“明天一早再送。”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一点冷意。

　　他却忽然觉得，这个夜，好像没那么长了。

　　……

　　青云宗的山头上，陆烬躺在屋顶上，看着满天的星。

　　小猫趴在他胸口，睡得正香。

　　“你说，”他抬头，对着星空道，“他收到信的时候，会不会笑？”

　　星空不语。

　　只有风，从他耳边吹过。

　　陆烬忽然笑了一下：“他要是不笑，我就再多写几封。”

　　说完，他自己先觉得有点傻。

　　可那一点傻气里，藏着的，是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

　　信笺寄远，不问归期。

　　在这两座遥遥相对的山中，有两个人，在同一片夜色下，各自握着一封信。

　　字不多，话不长。

　　却都在心里，悄悄多写了一行。

　　——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