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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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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夜话生平
板车的轱辘声渐行渐远,最终没入山林深处,连带着七具尸首和今夜的血腥气一并带走。陈岩回来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他提着水桶冲洗院中血迹,动作麻利,神情平静得像是在打扫寻常落叶。
江清砚和谢云辞站在偏屋门口,看着他。
“陈捕头。”江清砚忽然开口。
陈岩动作一顿,缓缓直起身。他没否认这个称呼,只是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二人:“江公子好眼力。”
“寻常衙役,不会有那般箭术,更不会对处理尸体如此熟稔。”江清砚缓缓走下台阶,“陈捕头在县衙,恐怕不只是‘当差’那么简单。”
陈岩沉默片刻,将水瓢扔回桶里,溅起一片水花。
“我是蓟州县衙总捕头。”他终于承认,“奉上命,在此暗查一桩案子。”
谢云辞眼神微凝:“什么案子?”
陈岩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院中石磨旁坐下,从怀里摸出个烟袋,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晨光中缭绕,模糊了他冷峻的面容。
“三位可知道,‘血衣门’?”他问。
江清砚与谢云辞对视一眼。
“前朝魔教,以人血练功,六十年前被朝廷剿灭。”江清砚答。
“剿灭?”陈岩冷笑一声,“那是朝廷对外说的。实际上,血衣门当年虽遭重创,但并未根除。余孽化整为零,散入江湖,有的甚至……混入了官府。”
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三年前,蓟州境内开始出现离奇命案。”陈岩声音低沉,“死者皆是青壮男子,脖颈有咬痕,浑身血液被吸干。起初只是偏远村落,后来蔓延到集镇,甚至县城。三年,十七起命案,四十九条人命。”
他抬起眼,目光如刀:“衙门查了三年,线索却总在关键时刻断掉。直到上月,我们追查到西山坳,发现了那伙强人的踪迹——他们占着鬼见愁峡谷,表面劫道,实则暗中掳掠过往客商,供人练功。”
江清砚心中一动:“所以鬼见愁的传言,是你们故意放出去的?”
“是。”陈岩点头,“我们封锁了峡谷两侧,想逼他们出来。可这伙人狡猾得很,不但不露面,反而变本加厉,将手伸向了附近村落。”他顿了顿,“昨夜那些人,就是血衣门余孽。他们盯上你们,恐怕是察觉了你们身份特殊,想掳去练功。”
谢云辞忽然开口:“陈捕头为何告诉我们这些?”
陈岩看着他,又看看江清砚,忽然笑了:“因为我看得出来,二位也不是普通人。尤其是谢公子——你杀人的手法,干脆利落,是六扇门的路子吧?”
谢云辞瞳孔微缩,手已按向腰间。
“别紧张。”陈岩摆摆手,“我无意探究你的身份。只是想说,既然大家目标一致——你们要平安过山,我要剿灭魔教余孽——不如合作。”
“合作?”江清砚轻声问。
“对。”陈岩站起身,走到二人面前,压低声音,“我得到线报,血衣门在附近有个秘密据点,就在猎户村往北三十里的‘老君洞’。那里地形复杂,易守难攻,我们强攻了三次,都无功而返。”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江清砚:“但若有江公子这样的机关高手,或许……能想出办法。”
晨光渐亮,山鸟开始啼叫。院中血迹已冲洗干净,只留下湿漉漉的青石板,映着天光。
江清砚沉默良久。
他抬起头,看向谢云辞。后者也正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催促,只有询问。
“我需要看看地形图。”江清砚终于开口。
陈岩眼中闪过喜色,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卷羊皮地图,铺在石磨上。地图绘得粗糙,但山川走势、洞穴位置标注得很清楚。
江清砚俯身细看,手指在老君洞周围缓缓移动。那是一个天然溶洞群,入口隐蔽,内有岔路数十条,暗河穿行,确实易守难攻。
“你们试过火攻?水淹?”他问。
“试过。”陈岩苦笑,“洞里岔路太多,火攻烧不到深处;暗河水流湍急,水淹反而可能把毒物冲出来,伤及无辜。”
江清砚点点头,沉吟片刻,忽然指着地图上一处标记:“这里,是什么?”
陈岩凑近看去:“是一处瀑布,水势很大,从山崖直落洞底,形成深潭。我们查过,那潭水与暗河相通。”
“瀑布的水,是活的。”江清砚轻声道,“活水,便可用。”
谢云辞眼神微亮:“你想用毒?”
“不是毒。”江清砚摇头,“是药。”
他直起身,看向陈岩:“陈捕头,我需要三样东西:曼陀罗花、醉鱼草、还有……石灰。越多越好。”
陈岩愣了愣:“前两样山里就有,可石灰……”
“村里建房,总会备些。”江清砚语气笃定,“若不够,去最近的镇子采买,一日可来回。”
陈岩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抱拳:“好!我这就去办!”
他说完转身就走,雷厉风行。院子里只剩下江清砚和谢云辞,还有刚刚走出正屋、一脸茫然的陈老栓一家。
“江公子,你们这是……”陈老栓搓着手,欲言又止。
“老丈放心。”江清砚温声道,“我们只是帮陈捕头一个小忙,不会牵连村里。”
陈老栓点点头,又摇摇头,叹了口气,带着妻儿回屋了。院中重归寂静。
谢云辞走到江清砚身边,低声道:“你有把握?”
“七分。”江清砚看着东方渐亮的天空,“曼陀罗致幻,醉鱼草麻痹,石灰遇水发热,可加速药性挥发。将三者混合,从瀑布上游投入,水流带入溶洞,药雾随水汽弥漫……只要剂量足够,洞中之人,三日之内别想清醒。”
他说得平静,谢云辞却听得心头微震。这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法子,看似温和,实则狠辣——若洞中真有被掳的无辜百姓,也会一并中招。
“若有百姓……”谢云辞皱眉。
“所以剂量要精准。”江清砚看向他,目光清亮,“我算过瀑布水量、洞内空间、空气流通速度。醉鱼草和曼陀罗的混合烟雾,吸入少量只会昏睡,十二个时辰自解。只有长时间暴露在高浓度药雾中,才会伤及神智。”
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些:“这是我能想到的,伤亡最小的办法。”
谢云辞看着他苍白的侧脸,忽然意识到——这个少年看似温润,实则骨子里有种近乎冷酷的理性。他算得清剂量,算得清后果,算得清每一步的得失。
这种理性,是在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后,磨砺出来的生存本能。
“你……”谢云辞开口,却不知该问什么。
江清砚却忽然咳嗽起来。他掩着唇,背脊微微颤抖,咳得脸色泛红,额角渗出冷汗。谢云辞下意识扶住他胳膊,触手一片冰凉。
“药……”江清砚喘息着,从怀中摸出玉瓶,却手抖得厉害,险些将药丸洒了。
谢云辞接过玉瓶,倒出一粒赤色药丸,递到他唇边。江清砚就着他的手含下,闭目调息片刻,呼吸才渐渐平稳。
“你这病……”谢云辞皱眉。
“先天心疾,治不好的。”江清砚睁开眼,唇边扯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能活一日,便赚一日。”
他说得轻描淡写,谢云辞胸口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他想起自己身上的伤,想起那些在刀光剑影里挣扎求生的日夜,忽然觉得,他们其实是同一种人——
都是把命悬在刀尖上,却偏要往前走的人。
“去屋里歇会儿。”谢云辞扶着他往偏屋走。
江清砚没有拒绝。他确实累了,昨夜守夜,今晨又耗神推算,心疾已到了发作的边缘。他在床边坐下,谢云辞倒了碗温水递给他。
“多谢。”江清砚接过,小口啜饮。
两人一时无话。晨光从窗纸透进来,在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远处传来鸡鸣犬吠,猎户村从睡梦中醒来,开始新的一天。
“你为何要考科举?”谢云辞忽然问。
江清砚端着碗的手顿了顿。他抬起眼,看向窗外苍翠的山林,许久,才轻声道:“我爹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清砚,咱们江家世代行医,救人无数,却终究是布衣。你要好好读书,考取功名,日后……做个好官。”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爹说,这世道,好人太苦了。若能在朝中多一个心怀善意的人,或许就能少几个像我娘那样,拼尽一生却救不了自己的人。”
谢云辞沉默。
他想起了自己的阿姐。那个温柔善良的女子,也是拼尽一生,却终究没能护住想护的人。
“你爹娘……”他开口,声音有些涩。
“都走了。”江清砚放下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娘走时我才十岁,爹撑了三年,也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和满屋子的书。”
他说得平静,谢云辞却听出了话外的孤寂。一个十岁丧母、十三岁丧父的少年,拖着病体,守着满屋书卷,独自熬过那些漫漫长夜……
那是怎样的日子?
“所以你要去京城。”谢云辞低声道,“不是为了功名,是为了完成爹娘的遗愿。”
江清砚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呢?”他忽然反问,看向谢云辞,“你又是为何,非要在这个时候去京城?”
四目相对。
谢云辞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本不想说,可对着江清砚那双清澈的眼睛,那些深埋心底的话,竟有了倾诉的冲动。
“我有仇要报。”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干涩,“六年前,我家遭人陷害,满门……只活了我一个。”
他说得很简略,可每个字都浸着血。江清砚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仇家在京城,势力很大。”谢云辞继续道,手无意识地按在胸口——那里,平安扣贴着肌肤,“我查了六年,才查到线索。这次进京,就是要去……做个了断。”
他说完,忽然觉得轻松了些。这些话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如今说出来,倒像是卸下了一副重担。
江清砚沉默良久。
“所以昨夜那些追杀你的人……”他轻声问。
“是仇家派来的。”谢云辞点头,“他们知道我查到了什么,想在我进京前灭口。”
院外传来脚步声,是陈岩回来了。他带回了大包小包的材料,堆在院中,像座小山。
江清砚站起身,走到门口,看着那些药材和石灰,神色重新变得专注。方才那片刻的脆弱和倾诉,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又变回了那个理性、冷静、算无遗策的书生。
“陈捕头,我需要一间干净的屋子,还有几个大木桶。”他吩咐道,声音平稳,“醉鱼草根茎需捣碎取汁,曼陀罗花粉要过细筛,石灰要分装……”
他一条条交代,条理清晰。陈岩连连点头,立刻去安排。
谢云辞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清瘦却挺直的背影,忽然觉得胸口那枚平安扣,烫得厉害。
这个少年,看似温润如玉,实则骨子里有钢。
而他谢云辞,看似冷硬如铁,实则心里藏着火。
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却又在某些深处,惊人地相似。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萍水相逢,却能并肩同行。
“谢云辞。”江清砚忽然回头,叫他的名字。
谢云辞抬眼。
“等此事了结,我们一起去京城。”江清砚看着他,目光清澈而坚定,“你的仇,我帮你记着。我的路,你陪我走。”
晨光落在他脸上,镀上一层淡金。山风穿过院落,吹动他额前碎发。
谢云辞看着他,许久,缓缓点了点头。
“好。”他说。
一字千钧。
院中,陈岩已搬来木桶,开始捣药。药杵撞击的声音沉闷而有节奏,混着山鸟啼鸣,和远处溪流的潺潺水声。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他们的路,还要一起走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