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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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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雅间叙旧
赵炎三人走后,悦来客栈重归平静。掌柜的闻声上楼,见房门完好,江清砚和谢云辞也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连声道歉,说是没拦住那几位公子。
江清砚温言安抚了几句,掌柜的千恩万谢地下去了。房门重新关上,谢云辞走到窗边,撩起帘子一角,看着楼下街道——赵炎三人早已不见踪影,但街角多了两个蹲在路边的小贩,目光却时不时瞟向客栈方向。
“尾巴。”谢云辞低声道,“赵炎留的。”
江清砚也走到窗边,只瞥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无妨,让他们盯着。我们越若无其事,他们越摸不清底细。”
他重新坐回书桌前,拿起笔继续批注《礼记》,神情专注,仿佛刚才那场风波从未发生。
谢云辞看了他片刻,也坐回原位,拿起那本《大周刑律》。两人又恢复了对坐读书的状态,房间里只有笔尖划纸的沙沙声。
午时刚过,楼梯上又传来脚步声。
这次的脚步声很轻,很稳,只有一个人。脚步声停在门外,叩门声响起——三声,不疾不徐。
谢云辞放下书,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中年文士,青衫布履,面容清癯,正是刑部尚书李崇明。他换了便服,看起来像个普通的教书先生,只是眼神锐利依旧。
“李大人。”谢云辞侧身让开。
李崇明点点头,走进房间,目光扫过书桌上的典籍和江清砚苍白的脸,微微皱眉:“身体可好些了?”
江清砚放下笔,起身行礼:“学生无碍,多谢大人关心。”
李崇明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在桌边另一张椅子上坐下,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放在桌上。
布包里是几枚铜钱——与李慕言那枚一样,边缘有锯齿,中间穿孔,系红绳。
“六扇门连夜排查,在京城又发现三处有这种铜钱的地方。”李崇明沉声道,“一处是城南‘广源当铺’,一处是城西‘福寿茶馆’,还有一处……”
他顿了顿,看向江清砚:“贡院西墙外的‘文魁笔庄’。”
贡院。
江清砚心头一跳。果然,还是扯到了贡院。
“这三处地方,表面上看都是正经生意,但暗地里……”李崇明拿起一枚铜钱,在指尖转动,“都与水鬼帮有过往来。广源当铺收过水鬼帮销赃的货物,福寿茶馆是他们的接头点,文魁笔庄……则是替他们伪造身份文牒的地方。”
伪造文牒。
江清砚想起老君洞地下那些草偶,那些练习易容的器具,还有那些被掳来“调教”的举子……
“他们想让人冒名顶替,混进科举?”他轻声问。
“恐怕不止。”李崇明摇头,“若是简单的冒名顶替,没必要闹出书肆失窃这么大动静。而且……”
他看向谢云辞:“谢总捕,你来说。”
谢云辞点头,接过话头:“我查了那几家书肆失窃的文集,发现一个共同点——那些文集的作者,要么已经失踪,要么……根本不存在。”
“不存在?”江清砚一怔。
“对。”谢云辞从怀中取出一张纸,上面列着十几个名字,“《江南三杰文集》的三位作者,户籍档案显示,其中两人三年前已病故,一人远赴岭南经商,下落不明。《北地才子策论》的作者,查无此人。《会试十年真题详解》的编者,用的是化名。”
他顿了顿,继续道:“更奇怪的是,这些文集虽然署名不同,但文风、笔法却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或者……同一个‘作坊’。”
江清砚拿起那张名单,目光在那些名字上缓缓移动。忽然,他手指停在一个名字上——
周文远。
这个名字,他在水鬼帮的账本上见过。备注是:“文货,需熟读《周礼》,擅骈文,年二十许。”
而眼前这张名单上,《周礼新解》的作者,就是周文远。
“这个人……”江清砚抬头,“还活着吗?”
谢云辞摇头:“户籍档案显示,周文远,苏州吴县人,永昌十三年秀才,永昌十六年病故。但《周礼新解》是永昌十七年刊印的。”
人死了一年,还能出书?
李崇明冷笑:“不止如此。我们查了刊印《周礼新解》的书局,发现那书局三年前就倒闭了,东家不知所踪。市面上流通的《周礼新解》,都是盗印版。”
江清砚沉默了。
盗印、冒名、伪造身份……这一环扣一环,是个完整的链条。
“他们是在‘造人’。”他缓缓道,“掳来有才华的举子,抹去他们的过去,给他们新的身份、新的履历、甚至……新的作品。然后通过这些‘作品’造势,让他们在科举前就小有名气。等到了考场……”
“等到了考场,就算他们考得再好,也没人会怀疑。”李崇明接道,“因为大家都会觉得,那是‘江南才子’、‘北地俊杰’应有的水平。”
好毒的计策。
这样一来,那些被掳的举子,就成了水鬼帮操控的傀儡。他们替傀儡扬名,替傀儡铺路,等傀儡高中,再通过傀儡攫取权力、财富……
“那观澜书院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江清砚问。
李崇明脸色更沉:“这正是问题所在。观澜书院的山长柳文渊,这几日称病不出,但据暗探回报,柳府后院这几日频繁有书生模样的人出入。那些人……都与被盗文集的作者特征相符。”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赵炎最近也常去柳府。”
赵炎。
吏部侍郎之子,今日刚来挑衅的纨绔。
江清砚脑中线索飞快串联——赵炎去春风阁密谈,赵炎去柳府,柳文渊与都水司官员往来,都水司与水鬼帮勾结……
一张庞大的网,渐渐清晰。
“李大人打算如何?”他问。
李崇明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景,沉默良久,才道:“圣上已下密旨,此案一查到底,无论牵扯到谁,绝不姑息。但……时机未到。”
他转身,看向江清砚:“柳文渊是三朝元老,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赵文远是吏部侍郎,掌管官员铨选。都水司那边更是盘根错节。没有铁证,动不了他们。”
“所以需要证据。”江清砚轻声道。
“对。”李崇明点头,“而现在最好的突破口,就是科举。他们若真要在科举上动手脚,必会露出马脚。届时人赃并获,才能一网打尽。”
他走到江清砚面前,目光如炬:“江清砚,本官需要你帮忙。”
“大人请讲。”
“照常赴考。”李崇明一字一句道,“你是揭开水鬼帮盖子的人,他们必然会关注你。你若按兵不动,他们反而会疑心。但只要你进了考场,他们就会有所动作——要么拉拢你,要么对付你。无论哪种,都是我们的机会。”
江清砚沉默片刻,缓缓点头:“学生明白。”
“但切记,”李崇明语气严肃,“安全第一。你如今身体状况特殊,若有危险,立刻撤出。证据可以再找,命只有一条。”
这话说得恳切,江清砚心中微暖:“多谢大人关心。”
李崇明又交代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他走时没有走正门,而是从后窗翻出——二楼对谢云辞来说如履平地,李崇明虽年过五旬,身手却依旧矫健,几个起落就消失在巷子深处。
房间里重归寂静。
江清砚看着桌上那些铜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的锯齿边缘。
“你在想什么?”谢云辞问。
“想赵炎。”江清砚抬起头,“他今日来,真的只是挑衅吗?”
谢云辞皱眉:“你的意思是……”
“太刻意了。”江清砚轻声道,“赵炎那种纨绔,若真想给我下马威,大可派几个家丁来,何必亲自登门?而且他说的那些话……听起来嚣张,实则空洞,更像是在……试探我的反应。”
试探。
这个词今天第二次出现。
谢云辞眼神锐利起来:“你是说,他是受人指使?”
“很有可能。”江清砚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街角那两个假装小贩的“尾巴”,“若真是试探,那说明……有人开始注意我了。而且这个人,恐怕就在赵炎背后。”
是谁?
赵文远?柳文渊?还是都水司的某位官员?
不得而知。
“要不要……”谢云辞手按在匕首上,“抓一个‘尾巴’来问问?”
“打草惊蛇。”江清砚摇头,“让他们盯着吧。我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他说着,重新坐回书桌前,拿起笔,继续批注。
谢云辞看了他片刻,忽然道:“你就不怕?”
“怕什么?”
“怕考场上有变故,怕那些人狗急跳墙,怕……”谢云辞顿了顿,“怕你的身体撑不住。”
江清砚笔尖一顿,抬起头,看向谢云辞。
晨光透过窗纸,在他眼中映出细碎的光。那光芒清澈而坚定,像深潭里映着的星辰。
“怕。”他轻声道,“但怕,就不做了吗?”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谢兄,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从破庙到现在,我本该死了很多次。能活到今天,已是侥幸。既然活着,总要做些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谢云辞问。
“揭穿阴谋,还那些枉死之人公道。”江清砚缓缓道,“还有……帮你报仇。”
谢云辞浑身一震。
他看着江清砚,许久,才低声道:“你其实不必……”
“我说过,要陪你一起。”江清砚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坚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四目相对。
谢云辞胸中那颗共同的心脏,忽然跳动得快了一拍。
同生共死。
这四个字,在这一刻有了更重的分量。
“好。”谢云辞最终只说了一个字。
但这一字,已足够。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过得平静无波。
江清砚每日读书温习,偶尔与李慕言、王璞交流学问。谢云辞则早出晚归,说是“访友”,实则是去六扇门协助查案,或是暗中监视那些有铜钱标记的地点。
赵炎没再出现,街角那两个“尾巴”也撤了,仿佛那日的风波从未发生。
但江清砚知道,平静只是表象。
第五日,黄昏时分,客栈小二送上来一封信。
信是素白信封,没有署名,只写着“江清砚亲启”。信封里有张洒金笺,上面只有一行字:
“酉时三刻,春风阁天字三号雅间,恭候大驾。”
落款是一个简单的图案——朵莲花。
都水司的印记。
江清砚将信递给谢云辞。谢云辞看后,眉头紧皱:“不能去。”
“必须去。”江清砚却道,“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接触。若不去,反而显得我们心虚。”
“太危险。”谢云辞沉声道,“春风阁那种地方,鱼龙混杂,若他们设下埋伏……”
“所以你要跟我一起去。”江清砚收起信笺,神色平静,“但你不能进雅间,得在附近接应。”
谢云辞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终妥协:“好。但若有危险,立刻发信号。”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竹筒,只有手指粗细,筒底有个机括:“拉开这个,会发出尖锐的哨声,三里内都能听见。我会立刻赶到。”
江清砚接过,小心收进袖中。
酉时初,两人换了衣服出门。江清砚依旧是一身月白直裰,谢云辞则换了身深蓝劲装,将匕首藏在靴筒里——春风阁那种地方,明着带兵器太扎眼。
春风阁在城南,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青楼。三层朱楼,雕梁画栋,入夜后灯火通明,丝竹之声不绝于耳。门前车马如龙,来往的皆是锦衣华服的达官显贵、风流才子。
江清砚和谢云辞到时,正是华灯初上。两人刚下马车,就有龟公迎上来,满脸堆笑:“二位公子可有相熟的姑娘?”
“天字三号雅间。”江清砚淡淡道。
龟公脸色微变,上下打量他一番,笑容更盛:“原来是贵客,请随我来。”
他引着两人穿过大堂。堂内歌舞正酣,觥筹交错,脂粉香气混着酒气,熏得人头晕。不少宾客看到江清砚,都投来好奇的目光——这般清俊文弱的书生来青楼,本就少见,何况他还带着个明显是护卫的人。
上了三楼,环境清静了许多。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两侧雅间门扉紧闭,隐约能听到里面传出的琴声和谈笑声。
天字三号在走廊尽头。龟公在门前停下,躬身道:“公子请进,里面已有贵客等候。”
江清砚点头,推门而入。
雅间很大,布置清雅,不像青楼,倒像文人书房。墙上挂着几幅字画,看落款都是名家真迹。临窗摆着一张紫檀木圆桌,桌上已摆好了酒菜,但只有一副碗筷。
桌边坐着一个人。
一个江清砚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的人——
薛大夫。
那个为他施行换心手术的老者。
薛大夫见他进来,微微一笑,指了指对面的座位:“江公子,请坐。”
江清砚站在原地,没有动。
“薛大夫……约学生来此,有何指教?”他警惕地问。
“放心,没有恶意。”薛大夫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只是想与你聊聊。关于你的身体,关于……你胸中那颗心。”
江清砚心中一凛。
他缓缓坐下,却没有碰那杯茶。
“薛大夫有话直说。”
薛大夫看着他,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手术很成功,但你与谢云辞的联结,比我想象的更深。这几日我暗中观察,发现你们不仅心跳同步,连情绪、甚至……某些细微的感知,都在互相影响。”
江清砚沉默。
的确,这几日他偶尔能模糊地感知到谢云辞的情绪,谢云辞似乎也能察觉他的不适。但他以为这是心理作用,没想到……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薛大夫继续道,“好事是,你们的生命力会因此更强。坏事是……若一方遭遇剧痛或重创,另一方也会感同身受。”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江清砚,你要知道,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的命,连着谢云辞的命。你若出事,他也逃不掉。”
江清砚握紧了拳。
他当然知道。
从决定接受手术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
“薛大夫今日约我来,不只是为了说这些吧?”他抬起眼,目光清亮。
薛大夫笑了:“聪明。确实还有一事——”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钱,放在桌上。
又是那种铜钱。边缘锯齿,中间穿孔,系红绳。
“这枚铜钱,是从都水司一位郎中身上找到的。”薛大夫缓缓道,“那位郎中……三日前暴毙家中,死因是‘突发心疾’。但我在验尸时发现,他真正的死因是中毒——一种罕见的、能诱发心疾发作的毒。”
江清砚瞳孔微缩。
“更巧的是,”薛大夫看着他,“那位郎中,正是三年前负责漕运稽查的周郎中的……顶头上司。”
周郎中。
那位在断龙峡“遇匪身亡”的清官。
“薛大夫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水鬼帮的案子,牵扯的人比你想象的更多,更深。”薛大夫收起铜钱,神色严肃,“都水司里有人想灭口,有人想掩盖,还有人……想借着这个机会,扳倒对手。”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繁华的街景。
“江清砚,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有些浑水,蹚不得。你现在最该做的,是安心备考,考取功名,远离这些是非。”
江清砚也站起身。
“薛大夫的好意,学生心领。”他轻声道,“但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既然学生已经蹚了这浑水,就没有中途抽身的道理。”
薛大夫转身看着他,许久,叹了口气。
“罢了,我早知道劝不动你。”他摆摆手,“去吧。记住,月圆之夜前,一定要来复诊。还有……小心赵炎。他背后的人,不简单。”
江清砚点头,深深一揖,转身走出雅间。
门外,谢云辞正靠墙而立,见他出来,立刻迎上:“没事吧?”
“没事。”江清砚摇头,“走吧。”
两人下楼,离开春风阁。夜色已深,街上行人渐稀。
回客栈的路上,江清砚将薛大夫的话复述了一遍。谢云辞听完,脸色凝重。
“都水司开始灭口了……”他低声道,“这说明,他们慌了。”
“也说明,我们离真相越来越近了。”江清砚看着夜空中的一轮弯月,轻声道。
离月圆之夜,还有十天。
离会试,还有十五天。
而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
但他们必须走下去。
因为已经没有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