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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逆鳞初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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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风有些微凉,拂过她的鬓角,也轻轻牵回了陆离的思绪。
她垂了垂眼,那一瞬的刺痛余悸像仍残在指尖。
赫凌……也会心痛吗?
他究竟会痛什么?
整肃的军营内一片静寂。
那静寂落在空气里,像在等待什么被悄然牵动。
不远处榻上的杨奕凯忽然呼吸紊乱起来,眉心死死拧着,像被无形之力拖拽入某个看不见的深渊。他的意识猛然坠入无边黑暗。
“太子赫凌,执迷不悟,违逆天规——”
神音未歇,月牙银刃破空而下,直勾龙颈逆鳞。
雷火轰鸣间,一道白衣身影逆势而来,隔天雷伸手向他。
他指尖刚要扣住,
轰!
天雷斩落,光裂长空。
那只手在眼前化作飞灰,连同她的身影,一并散尽。
银刃震颤,逆鳞破体,灼痛直入骨髓。
一声龙吟,撕裂天地。
……
军号骤响,铁蹄奔腾。
杨奕凯猛然睁眼.心口的灼烧仍未散去,仿佛梦中的银刃至今插在那里。
他已经连几日做同一个梦了。
每一次,都醒在这心口烧灼未散的时候。
阳光直直照在脸上,刺得人睁不开眼。
他抬手遮挡,等视线渐渐清明,才撑着坐起。
筋骨如常,却仍带着梦后那丝虚浮。
他正想弄清自己睡了多久。
帘影一晃,副将沈骁快步走来,声音带着压不住的欣喜:
“少将军,您醒了。”
柳飘雪端着一碗温热的粥,紧随其后。
“这是医仙为您特意准备。”
杨奕凯眸色一沉,目光在碗上停了片刻,眼尾挑起一丝凉意。
指尖无声敲了下碗沿,冷笑道:
“她会有这么好心?
恐怕是担心我死,找不到人解蛊毒吧。
告诉她,太子殿下痊愈之前,她哪里都别想去。“
沈骁眼皮跳了两下,还没来得及圆场。
柳飘雪已经冷冷抬眸:
“杨少将军的话,飘雪定会原封不动地转告医仙。”
说完,衣摆一转,直接离开。
沈骁急得额头冒汗:
“少将军,您这——”
“随她去。”
杨奕凯抬手接过那碗粥,仰头一饮而尽。
温热粥滚下喉咙,带着苦味,像刀刃擦着心口滑过。
另一边,陆离胸口忽然轻轻一跳,像被一根细针悄然点住。
呼吸微滞,她指尖扣住胸口。
“公子?”
柳飘雪疾步上前,声音带着几分慌,“你没事吧?”
陆离缓了半息,轻声道:
“无妨。”
抬眸时,柳飘雪脸上已带怒气。
“是谁惹你了?”陆离问。
柳飘雪咬牙:
“还不是那个杨奕凯。他说太子痊愈之前,您哪儿都不能去。”
陆离投药的动作微顿,淡声道:‘知道了。
药匙在药罐中轻轻晃过,药色荡开一圈浅涟,像在调一剂催人命的毒。
柳飘雪低声道:“公子不生气?”
“有什么好生气的?”陆离轻声道。
“他一向如此”
炉火跳动,映在她眼底,光影如寒刃。
陆离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自恃聪明的人,往往死在自己的棋盘上。”
帐外忽传来亲兵清亮的通报声:
“医仙,元帅请您到主帐。”
陆离踏入主帐的那一瞬,空气裹着一股即将炸开的杀气。
两侧甲胄的冷光在沉默中折映着将军与副将笔直如刀的身形,那笔直里藏着一丝被死死压着的绷紧。
几名都尉垂着眼,手背绷得发白,显然连久立的姿势都不敢稍稍放松,仿佛只要换个呼吸,就会被那股从血与杀伐里凝出的威压当场劈中。
陆离的目光落在营帐正中的杨奕凯身上。
那一息短得几乎无法察觉,却让她心底轻轻一动,
他被钉在风暴中心。
而风暴的源头,就立在上首,
苍杨军统帅杨树勋。
那一身杀伐气,是杨奕凯从小熟得不能再熟的。
陆离收回视线,神情冷静无波,可心底已经判断。
算账的时辰到了。
一声冷厉如刀的喝声劈下:、
“跪下!”
杨奕凯胸口狠狠一闷,膝盖缓缓落地,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
他抬起头,正迎上上首那双沉霜如铁的眼睛。
帐内气息瞬然一紧,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就在此时,一个温润的声音突兀响起:
“元帅,请息怒!”
陆离向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在针落可闻的帐中显得格外清晰。
“少将军虽然违抗军令,擅自离营,
但此事,也不能全怪少将军。”
“更何况——”
话音未落,杨奕凯猛地打断,嗓音急切:
“一人做事一人当!
要罚,就罚我,与旁人无关!”
这一句落地,帐中所有目光齐齐一震。
杨奕凯转头,视线正与陆离撞上。
那一瞬,他胸腔深处像被什么轻轻一拧——既不是疼,也不是烫,却让呼吸微微停滞了半分。
陆离的眼神静得过分,像水面落了一点暗影,他却看不清那暗影从何而来。
她眉眼微弯,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凉意:
“少将军可真是重情重义。
宁愿自己挨刀,也不愿旁人受一点牵连。”
她顿了顿,垂下眼帘,轻轻抚了抚袖口。
“只是,少将军将情义凌驾于军纪之上,这可真是叫元帅为难啊。”
帐中气息倏地沉下去,像连甲胄上的冷光都被压得微微一颤。
杨奕凯胸口一紧,指尖发麻。
他盯着陆离,喉结艰难滚动,像将真相压在喉底。
下一瞬,背脊陡然绷得笔直,眉眼间亮出一丝仗势而来的倔骄:
“为难什么?
违令我认,擅离我认。
谁的规矩,我都担得起。”
上首忽然压下一声极沉的喝斥,像铁斧劈在地面:
“杨奕凯!你身为将军,带头违抗军令。在你眼里,还有军纪吗?!”
他眸光一沉:“苍杨军军规第一条是什么?”
“军令不可违。”
杨奕凯答得漫不经心,那语气轻得像是把父亲的教训,原封不动地反打回去。
帐顶的空气一瞬间又紧了一寸。
杨树勋呼吸重了一拍,冷声道:
“明知故犯,屡教不改。”
“拖下去,打四十军棍!”
今日若不打醒你,迟早有一天会害死全军将士!”
一位年长的将军忍不住开口:“元帅,少将军他——”
杨树勋目光一斩,冷若刀锋,指向杨奕凯:
“谁敢再替他求情。
本帅,现在就亲手砍了他!”
那将军唇瓣颤了颤,心知再争无益,只能将余音生生咽回。
帐内顿时一片死寂,只有几声沉重的喘息,在空气里滚成闷雷。
两名亲兵上前,手脚僵硬,却依旧不敢怠慢。
杨奕凯没有反抗,只是沉默起身,随他们往外走去。
陆离的目光落在那道背影上。
少年肩线绷得笔直,却因力气耗尽而微微晃了晃。
那并不是一个能扛住四十军棍的身子,可他一句也没辩。
陆离唇角原本那点凉意,悄然收了下去。
情绪像被什么无声拽住,轻轻一顿。
她没有继续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被带出帐门。
帐外日光正烈,风却带着初秋的清凉。
杨奕凯抬头看了眼天,嘴角慢慢扬起,低声道:
“果然是个挨打的好日子。”
那声音轻得像说笑,却轻得让旁人心口发紧。
他被卸下铠甲,只着玄色里衣走向刑凳。
上首的影子里,杨树勋负手而立,沉默不语。
那沉默沉得厉害,像在等什么,却又什么也没等到。
杨奕凯没让亲兵上前,自己俯身伏下,双臂自觉扣住凳侧,腰背绷得笔直。
杨树勋的指尖轻不可察地动了动。
他垂了垂眼,吐出一口长气,声线冷沉:
“动手。”
军棍入水的声音在死寂中清脆炸开。
水珠落地,溅在尘土里,砸出一点深色的痕迹。
第一棍落下时,是一声沉闷的“啪”。
少年身体猛然一震,力道正狠砸在腰线以下那片最抗力的肌肉上。热辣的疼意贴着骨缝往上窜。他指节紧扣凳缘,扣得指背发白,眉眼却纹丝不动。
“一。”
第二棍、第三棍……
军棍带着水意,一下比一下重,专挑已经发肿的位置落下,每一次都像钝刃在肉里碾过。
杨奕凯喉间涌出一声极轻的闷哼,被他在下一瞬咬住,硬生生压散。
汗水顺着下颌一滴滴落下,在灰土上慢慢晕开。
报数声像隔着雾,越来越远。
皮肉裂开一线,细微声响,每一下都像把他从麻木里重新拖回来。
在那一瞬的混沌里——
“爹爹,别打了,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奶声奶气的哭腔从许多年前的黑暗里浮上来,软得没有力量,却把如今每一棍的疼都照得格外锋利。
紧接着,是压低的窃语:
“听说他是皇上的私生子,怪不得这样被护着。”
“太子殿下从小养大的狗,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那些话贴着血肉往里扎。
少年咬紧牙关,呼吸乱成碎片,背脊绷到发颤,却不肯发出半声。
疼得最狠的那一下。
记忆深处,忽然撞入一个温润沉静的声音:
“小凯……疼吗?”
像是在漫天刀光中,为他点亮的一盏灯。
少年指尖微微一松,像被那道声音轻轻牵住。
他喉头一紧,在沾着血腥味的呼吸里艰难吐出一句:
“太子哥哥……”
就在此时。
“住手。”
太子的声音沉沉压下,像刀劈在石上。
行刑军士的手在半空停住了。
杨树勋的眉眼微动,却很快又沉得如铁。
太子走近时,目光在刑凳前掠过一瞬,随即垂下,像是将那一下的情绪压在了心底。
“殿下。”
杨树勋拱手行礼。太子尚未开口,他已先斩其声:
“若殿下是来求情,还是请回吧。”
太子神色沉静,语气淡得像压着风:“孤不为求情。”
“军中之法,当行即行。”
他说着抬起眼,将那一瞬锋芒尽数敛尽,只余下沉稳:
“但此事因孤而起。
剩下的十军棍——孤替他受。”
一句话落地,连旌旗都仿佛停住。
杨树勋指尖一紧:“殿下……”
声音沉,却压不下那一瞬间极轻的动摇。
太子不疾不徐道:
“杨奕凯违令,是有错。”
“但他非鲁莽。”
“他独自涉险,把所有人护在身后。”
寥寥几句,没有解释,却像把真相一刀刀落在众将心上。
一位跟随杨树勋多年的老将叹息:“这孩子……”
他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望元帅从轻发落。”
片刻后,其余将领也纷纷伏地,声音不大,却压得空气发紧:
“我等愿替少将军受罚”
杨树勋沉默了很久。
半晌,他的声音沉似寒铁:
“这十军棍,暂且记下。
若有下次——加倍。”
话落,他转身而去。
披甲背影沉在午后的光里,冷硬如山。
步伐稳健,却在迈出第一步时,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太子俯身将少年扶起。他的手在少年额前汗湿的碎发上顿了一瞬,指尖微紧,却什么也没说,只有一句极低的话:
“……委屈你了。”
少年摇头。唇角扯出一抹几不可见的笑。
这一动,伤口处又渗出一片暗红。
他咬着牙,不让这一声像疼意一样泄出来,
却还是忍不住在太子的袖口轻轻攥了一下——抖得厉害。
余光里,那道远去的披甲背影没有回头。
少年眼神静了很久,像是被某个旧影轻轻拽住。
那时侯,父亲罚完后,总会把他抱起来,让他在怀里哭一会儿。
如今……
那人仍在,却再也不会回头。
陆离静静立在众人身后,静静望着这片沉寂。
她没有说话,只是在那一瞬,指尖微微收紧了一寸。
“医仙,杨元帅有请。”
她收回目光,随亲兵往主帐方向而去。
……
主帐中,杨树勋放下笔,语气罕见沉缓:
“杨奕凯的伤——”
陆离接住话:“我会亲自照看,不会留后患的。”
杨树勋指尖轻颤,却只是点头:
“……多谢,医仙。”
从主帐出来时,傍晚的风迎面扑来。
天边残阳低垂,光落在脸上,却如冷铁般沉。
陆离的脚步,比来时更沉。
是时候去见那个少年了。
营帐门前,沈骁立在风里,背脊笔直。
“医仙。”
“怎么不进去?”
沈骁迟疑半息:“少将军……说想自己静一会儿。”
陆离眉心轻轻一动,语气比这风还冷:“他这伤,还静?”
话没落下,她已抬手掀帘。
沈骁张了张口,最终还是让到了一边。
——帐内一片凌乱。
碎裂的药盏滚在地上,被褥枕头被扔得七零八落。
空气里混着药味与血腥气,还有少年刻在骨子里的那点倔。
杨奕凯伏在榻上,额头压着冰帕,唇色惨白,背脊却僵得像被绷到极限。
陆离的脚步刚靠近半寸。
少年像被惊到的小兽,低吼一句:
“出去。”
声音发颤,却生生压住了破音。
陆离没有停。
“我说了——出去!”
少年猛地转身抬头,眼圈微红,呼吸乱得不成节奏,像被风硬生生扯散。
陆离只是站着,看了他一眼。
随后,她开口,语气冷得像刀刃贴着皮肤:
“我还不想被你拖去陪葬。”
帐内陷入死寂。
就在那一瞬,
少年微微撑起身,衣襟被扯开半寸,一截淡色的弧形痕迹随之露出。
月牙般的形状,浅得近乎透明,却刺得人眼睛痛。
陆离的呼吸在那一瞬断了半拍。
那不是胎记,而是逆鳞被强行拔下后的残痕。
她垂在身侧的手指收紧了一瞬。
赫凌……不是假装的。
他是真的被废了。也是真的忘了。
陆离闭了闭眼,再抬头时,神情如常。
只是有些事,她已看得清楚:
这局,比她以为的,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