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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所见之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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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股不对劲的感觉,沿着背脊缓缓攀上来,比陆离预想的更加强烈。她的目光稳稳锁在那道疤痕上。
榻上的少年像察觉到她的视线,猛地拉紧衣襟,压着气侧身躺回去。
“同心蛊的解药在桌上。”
他的声音不算大,却刻意拉得冷硬,“你拿了就走。”
话音一落,他肩线微微一塌,连侧躺都带着一丝失控的颤抖,就像被抽尽了所有力气。疲惫从他骨缝深处透出来。
陆离没有去那解药,而是指尖在袖中轻轻蜷了一下,抬手点了一块安神香。
药香缓缓弥散开来。
陆离迈步到榻前,一手按住他的肩,用力一推。动作干脆稳当,带着医者独有的冷硬权威。
“转过去。”她语气平静,却不容拒绝。
杨奕凯发着烧,又受重伤,加上蛊毒未净,整个人虚到连多说一句反抗话都做不到,身体无力地顺着她的力道翻了过去。他本能护住衣摆的手,也被陆离顺势拨开。
衣料掀开的瞬间,陆离的目光落在那片伤上,像被暗中的重力骤然按住。
皮肉翻起,青紫交错,有的血未干,有的已渗入皮下,压成暗沉的一片。可每一处都避开了要害,却狠得不留一丝情面。全挑最痛的位置落下。这不是普通的棍伤,而是一个父亲在用心护着孩子长大。护得越深,教得越狠。
陆离指尖微紧,胸口像被什么从里轻轻拽住。她没有出声,只将纱布浸湿,在指间一寸寸拧到几乎不剩任何水意,才抬手覆向伤处。
纱布刚触到皮肉,少年背脊猛地一绷。
那一下来的又急又狠,像疼意隔着空气撞上了她的指尖。她的手在半空顿住半息,
随后才轻轻落下,沿着裂开的皮肉擦拭。动作安静、细致,比平日轻了半分。
血痕被一点点洗开,清水沿着皮肉的纹理流下,在冷光里拉出一条薄亮的线。
少年指尖死扣床沿,关节发白,肩线抖得极轻,却一声不出。
“药里有麝香,敛血快,但入骨极寒。”陆离的声音很低,“疼就喊。”
少年喉间滚了滚,头在枕上轻轻一动,像是在示意自己听见了。
药膏触及伤口的瞬间,他的背脊又紧了一寸。额上冷汗滑下,落在床褥上时轻得几乎听不见,可咬紧的牙关,让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吃力。
陆离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手法更慢、更稳,顺着伤口的裂痕一点点推开药膏。她的动作极轻,轻到像怕惊到他,却又稳得足以让人安定。
当药完全推开后,她盖上纱布,正要起身离开。少年突然伸手抓住了她。指尖滚烫,掌心轻轻发着抖。
“……不要走。”他声音哑得几乎散在空气里,“疼。”
陆离的脚步顿住。
少年抓着她的手,用力不大,却一寸都不肯松。
她垂下眼,静静看了他几秒,随后覆上他的手背,指尖轻轻回握了一下。
“爹……爹……”
那一声哑得发颤,像是从极深的梦里被逼出来的,断断续续,辨不出前后。
陆离的眉微动了一下。那声音太碎,不像是在唤她。
少年呼吸乱了,指尖在她掌心收紧,像抓错了方向,又像抓住唯一能让他稳住的东西。几句含混不清的梦话从他喉间溢出来,字句破碎,前后不接,像被梦影牵住、挣不脱。
“……哥……快……我……跟不上……”
“……不要……走……”
“八年……”
陆离听不清,也听不懂,只知道这些声音里带着一种深到看不见的惊慌。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睡吧。”声音极轻,却落得稳。
少年抓着她的手慢慢松下来,呼吸一点点匀了,肩背也逐渐放软。那只滚烫的手也渐渐失了力道,安静落回了床侧。
帐中的灯影摇摇晃晃,落在少年的指尖。那指尖轻轻一收,眉心也跟着皱了起来。
下一息,他的呼吸忽然乱了——
轰。
火,自黑暗深渊猛地冲起。
烈焰像一只怒不可遏的巨蟒,蜿蜒攀上他的四肢百骸,一寸一寸灼入骨肉,仿佛下一刻,连魂都要被撕碎。
他闷声哼出,像被什么从噩梦里硬生生扯了出来。眼睛猛地睁开。胸口剧烈起伏,额上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滑。火辣辣的痛意顺着脊背冲上来,让他连呼吸都被堵了一下。
视线一点点清晰时——李如晗正坐在床榻边,被他突然的惊醒吓得一震。
“……谢谢。”
他的声音低哑破碎,像还没完全从梦里走出来。
李如晗一愣,失笑道:“我可担不起这个谢字。医仙照顾了你一整晚。”
“他现在去看太子殿下,让我盯着你把早饭吃了。”
话音刚落——
杨奕凯像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猛地睁开眼:“医仙……一整晚?”
他垂眼,看向自己干净的里衣:“这……也是他换的?”
“自然啊。”李如晗端着粥,语气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你当时昏得不省人事,不换还能怎样?”
李如晗又添上致命一击:“全身都擦过了,可比军医官细致多了。”
杨奕凯整个人炸了一下:“……全、身?!”
李如晗刚一转头,就看到他耳尖“刷”地红到发亮。
跟当年永安王硬塞两个侍女伺候他沐浴时的反应一模一样。
李如晗心里忍不住吐槽:这次可只是个男医者给他擦了身,这脸红得……也太夸张了点。
“怎么?第一次被人看遍全身?”
李如晗忍不住笑,“你又不是第一次挨军棍,这点场面都扛不住吗?”
杨奕凯涨红了脸,刚要反驳。
这时,帘子突然被掀开。
他像被雷劈中一样,“噌”地把整张脸埋进枕头,连耳尖都红得发烫。
李如晗还在纳闷:“你到底怎么了?”
听见脚步声,他回头,看见陆离进来。当即放下碗,对床上的人道:“我先去照顾太子殿下了。你自个儿把粥吃了。”临走前还补一句:“行了行了,没谁笑你。害什么羞呀!”
他对陆离点头示意,匆匆离开。
杨奕凯原本想叫住他,一转头却撞上陆离的目光。整个人像被烫到一样,又“砰”地把脸埋回枕头里。
营帐里一瞬间安静得过分。
陆离走近,停在榻边,只淡淡道:“昨夜你高烧不退,身上又有伤,身子禁不起冰,用酒擦遍全身是权宜之法。医者治病,是不分男女的。”说着,她将粥碗递过去:“杨元帅托付,我自当尽心。”
杨奕凯闷声嘀咕:“真消受不起他的好心。”
陆离懒得理他那些别扭,“先把饭吃了,再吃药。”见他一动不动,又补一句:“需要人喂?”
杨奕凯像被什么刺了一下,立刻起身抢过碗,一仰头喝下去。放碗时牵到伤口,闷声一哼,又重重倒回床上。
陆离看了他一眼,没有点破,转身调药。
药盏轻轻碰响,她语气平静:“从你伤口的落点来看,元帅是在教你,不是在泄愤。”
杨奕凯闭着眼,趴在床榻上,装作听不见。
陆离淡淡:“不服?”她顿了顿,指尖轻触药盏边沿:“你替所有人扛下责任,把他逼到必须当众发落的地步。可想过他该怎么收场?”
杨奕凯猛地睁眼:“那不都是你逼我的——”
陆离截住他:“我逼你,你就急得想过认罪来堵我嘴?使出这等昏招,难道你不该打?”她抬眼看他,声音极冷:“你敢认罪,不是因为大义,也不是无惧生死。而是你知道,有圣上给你撑着,最重不过挨一顿军棍。”
话锋一转:
“圣恩不是你能拿来赌的。他没把你当场一刀砍了你,已是给你留了情面的。”
少年张了张口,却一句都接不上。
帐里静了片刻。
陆离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轻轻一沉:“你总觉得他不懂你。那你,可曾真正理解过他?”
话落,她将药盏送到他唇边。
杨奕凯的呼吸顿了一下,耳根又烧起来,像被她一针扎在最软的地方。沉默许久,他抬下巴,一口灌下去。喉结滚过苦味时,他眨了一下眼,像卡住一样。他憋半天,咬牙挤出一句:“我……我是没有——”意识到什么后,猛地闭嘴。
下一瞬,他像被点着似的抬眼:“我本来还想为上次……温泉那事道个歉。”
“既然你这么看得开,那就——扯平了。”
最后那句轻闷又倔,像一根针似的戳在自己心口。一声闷响,整个人“砰”地趴回枕头里,把脸埋得死死的。
陆离的动作顿了一下。她静静叠好新的纱布,走到榻前,淡声道:“扯平了?”话音刚落,她利落地揭开他身上黏住的旧纱布。
“嘶——!”
少年整条背脊绷得笔直,指尖下意识一抓,正好扣住她衣角。呼吸乱得发紧。
“……陆离!”他声音是压不住的颤。
陆离将新的纱布覆上,动作稳得没有一丝情绪。起身往外走时,声音冷淡:“若再逞口舌,我有的是法子让你说不出话。我可不像你父亲那般心软。”
帘子掀开,她淡声吩咐守在外的沈骁:
“进去,给你们少将军上药。”
帘子落下的瞬间,帐外的声音也被隔断。
榻上的少年脸红得发烫,羞意与疼意混在一起,让他连抬头都不敢。他还是第一次被人压得一句话都反驳不了。
陆离走出几步,袖中的手指却静静收了一下,像被什么细微触到。那一瞬很轻,她迅速压下。将呼吸调整好后,她刚要迈步,身后有人低声唤:
“医仙。”
她回头。
风口处立着一道高大的影子。
杨树勋负手而立,盔甲在暮色中映出一层冷光,像压住了整片营地的风。他没有走上前,只静静地站着,目光沉稳得看不出半分波动。
“他如何?”那声音极低,却稳得像从胸腔深处压出来。短短三个字,却像带着分寸极重的力道。
陆离垂眸回道:“皮外伤,上了药。七日便可行动自如。”
杨树勋轻微点头,脚下像要动,却没真正迈出去。
陆离突然低声唤:“元帅。”
他脚步顿住,半侧着身。
陆离走近半步,声音压得很低:“外伤好得快……可有些东西不会自己好。”
风从两人之间吹过,余音轻轻散开,却落得格外清晰。
杨树勋的手指在身侧微微一动,像被触到某根深藏的筋脉。
陆离没有逼他,只淡声道:
“此刻,他更需要父亲。”
那一句很轻,却像一把细针,扎得深而准。
杨树勋的眼神微变,像极力压住了什么情绪。
陆离躬身:“在下多言。”便侧身让出道路。
杨树勋沉默站了片刻,指尖轻轻摩过盔甲边缘,才伸手接过沈骁递来的药。
压下呼吸,他推帘而入营帐中。
营帐中,安神香轻轻散着。
少年想翻身,才一动,眉心便皱了。迷迷糊糊间,他以为是沈骁来了,声音低得像怕惊动别人:“自持圣恩怎么了……那是我有的。要是连我都怕了,别人……更没勇气活下去。”像小时候挨完打后,缩在角落里偷偷哼出的委屈。
那脚步猛地顿住。
杨树勋的肩线一紧,眉峰重重跳了一下。少年这话……与其说顶撞,更像是从伤口里溢出来的倔强。
他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才稳住呼吸,低声道:“……杨奕凯,你是不是想挨揍了?”声音照旧冷,却压着极轻的一寸颤抖。
榻上的少年猛然回头,整个人僵住,眼底闪过一丝藏不住的心虚。
“元帅……您、您什么时候来的?”语气想装镇定,可尾音还是抖了。
那一寸慌意像钉子一样扎在杨树勋胸口。他袖下的手指悄悄收紧,那一瞬的绷直里,有些东西被压得更深。
他静了片刻,才把那口气稳住,声音低沉:“趴好。别乱动。”
少年愣了一下,本以为父亲会立刻训斥。
“是……”那声音乖得和平日判若两人。
他犹豫了下,轻轻道:“爹……我渴了。想喝水。”像是在试探父亲是不是还在生他的气。
杨树勋转身去倒水,动作仍是军人惯有的干脆。但肩线明显松了一分,方才锋利的怒意也悄悄散了些。
水盏碰壶口发出轻声,他才沉声道:“圣恩……今日是荣耀,明日就是杀人的刀。”
水流落下,他的背影沉稳得像山。
“你用它救太子,可想过自己怎么退?”
“让你守规矩,不是叫你畏缩。是让你在这权势的漩涡里……活得久一点。”
他说到这里,倒水的手顿住。杯中水面轻轻晃了一寸。
“多少人……死在这两个字上。”
空气顿了一下,像有什么锋利从胸腔里拂过。
半晌,他低声补一句:
“爹不希望你……也走那一步。”
语气仍旧沉,却像有东西被压得破碎。
水倒满了,他却没立刻回头。像需要片刻,把呼吸收稳。
“你做得……已经很好了。”
话冷静,却藏着难得的骄傲。
杨树勋终于转身,却看见少年已经睡着了,呼吸轻稳。刚才那些话是一句都没听见。他眉头轻轻皱着,下意识抬手,想照旧一巴掌拍在伤口,以示教训。
可那手在半空停住。
少年瘦了一圈,额间还有未干的冷汗。
任何一句狠话,都突然后退了。
那只手最后轻轻地拍了拍少年的背。动作笨拙,却稳得像一堵墙。
帐外风声徐徐。
铁血元帅沉沉立在那里,那一掌里全是他不会说出口的东西。
这一刻,父子都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