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星际种子》兰卓尔

44、万物生05

　　第一次访谈，是个普通的周三下午。

　　崔提前半小时就坐在了电脑前，反复检查设备。耳机、麦克风、录音软件、备份方案，甚至桌面的整洁程度。她把之前准备的厚厚一摞问题清单又看了一遍，那些精心设计的问题此刻却显得笨重又刻意。

　　她深吸一口气，关掉了清单文档。

　　约定的时间到了。

　　连线接通。

　　“你好，崔老师。”一个温和的年轻男性声音传来，带着点刚睡醒似的鼻音，“叫我小海就行。”

　　别叫老师。崔心里第一时间跳出这句话，但喉咙有点干。她清了一下嗓子，努力微笑让自己不那么僵硬，“叫我崔就好了。你好，小海，谢谢你来。”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太正式了，像客服开场白。

　　“我才要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话呢。”小海笑了笑，“说实话，答应的时候挺冲动的，后来自己在家准备了好几天，越想越紧张。我该说什么啊？会不会很无聊？”

　　“我也紧张。”崔坦诚道，“这是我第一次做这样正式的访谈，昨晚都没睡好。”

　　这句话似乎让对面的小海放松了些。“那我们扯平了。”他笑起来，“那就随便聊聊吧，反正也没别人听。”

　　“好。”崔也笑了，那股紧绷感随着这声笑散去了些许，“那你现在，在新城市安顿得怎么样了？”

　　“刚安顿下来一周多些。”小海的声音里有了实感。“租了个单间，老房子，但有个朝南的窗户。第一天晚上我躺在空荡荡的地板上，看着天花板上的旧吊灯，才忽然觉得，原来我真的来到这里了。”

　　“那种感觉很奇妙吧？”崔问。

　　小海说：“嗯。又害怕，又有点兴奋。其实挺手忙脚乱的。前两天去买日用品，导航导错地方，在陌生的街区绕了快一个小时。最后拎着一大袋东西走回家，胳膊都快断了。”

　　崔能想象那个画面。她靠在椅背上，语气更自然了些：“我懂那种感觉。刚到一个新地方，连超市在哪儿都要重新探索。”

　　“对对对！”小海的声音活泛起来，“而且这边的超市布局跟老家完全不一样，我找了十分钟才找到卖洗发水的区域。”

　　两人都笑了。那是确认彼此经历过同一种人类经验里的笑声。

　　“那，有没有遇到什么新奇有趣的事？”崔问。

　　小海想了想。“有。我住的那栋楼楼下，有个很小的早餐摊，卖豆浆油条。摊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说话带很重的本地口音。我第一天早上迷迷糊糊下去，想买杯豆浆，结果她一看我，用特别肯定的语气说：你不是本地人吧？刚来的？”

　　“哦，那你怎么回的呀？”崔被这个细节吸引了。

　　“我就愣住了，说您怎么知道？老太太一边给我舀豆浆一边说：本地小伙子这个点都穿睡衣拖鞋下来，你看你，穿得整整齐齐的。”小海模仿着老太太的语气，“然后她又说：出门在外不容易，豆浆就给你多加点糖。”

　　崔感到心头一暖。“这种小善意，让人很窝心。”

　　“是啊。”小海的声音变得柔软，“其实那杯豆浆都甜得有点齁了，但我全给喝完了。后来每天早上去，她都会跟我点点头。虽然还是听不懂她大部分的话，但那种被一个陌生人记住的感觉，挺好的。”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崔在记录本上写下一行字：早餐摊老太太，被看见的温暖。

　　小海忽然反问，“崔姐，以前有搬过家，或者去过陌生城市的经历吗？”

　　崔没想到会被反问，不禁摇头失笑，自己忽然被反客为主了。

　　但这个问题问得很自然。她想了想，决定分享一段自己的故事。

　　“有的。好多年前，是我抑郁还没那么严重的时候，我在离家一千多公里的一个港口城市工作过一段时间。”

　　“这样啊。”小海有些惊讶。不知道是惊讶距离远，还是惊讶崔曾经抑郁过。

　　“嗯。当时觉得自己得出去闯闯，就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去了。”崔的语气变得有些遥远。“租的房子是鸽子笼，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柜子，就这样转身都费劲。我还有猫，得带着它。”

　　“哇，带着猫搬家，那更不容易了。”

　　“是啊。”崔笑了，那段记忆如今回想起来，苦中竟然能品出一点荒诞的趣味，“最崩溃的不是地方小，是那边的......唔，生态环境。”

　　“生态环境？”

　　“嗯。”崔故意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分享秘密的语气说，“那边的特产，美洲大蠊。”

　　小海那边很配合地故意吸冷气：“大螂啊？”

　　“不是一般的大。”崔现在再说起这个，已经能用上俏皮的语气了，“会飞，有指节那么长，油光水滑，移动速度堪比小型赛车。”

　　“不是吧......”

　　“而且它们不怕人。”崔继续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夏夜，“有一次我半夜起来喝水，一开灯，看见一只正从我的拖鞋上爬过去。我们四目相对，然后它淡定地继续爬走了。”

　　小海在对面发出一阵压抑得很辛苦的笑声。“对不起，但这场面想象一下真的太......”

　　“更绝的是。”崔也笑了，“我家妹妹，也就是我的猫，是个捕猎高手。它不知道为什么对蟑螂很感兴趣。而且抓到了不直接吃掉，要玩。你能想象吗？深更半夜，听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开灯一看，一只大螂在逃命，我家妹妹在后面气定神闲地用爪子扒拉它。”

　　“妹妹也太有性格了！”小海笑出了声。

　　“我当时就站在那个鸽子笼中间，”崔用一种夸张的崩溃语气说，“看着这场狩猎游戏，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我的人生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句话说完，两人都安静了一瞬，然后同时大笑起来。

　　笑声渐渐平息后，空气里还残留着轻松的余温。崔想起了小海之前在小蓝书私信里的那句话。

　　她深吸了一口气，很轻，生怕被麦克风捕捉到。然后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稳。

　　“对了，小海。”崔开口，摩挲着笔记本粗糙的边缘，“你之前曾经说过‘我是不是太脆弱了？男人不该这样。’关于这句话，你后来还有新的感受吗？”

　　问完，崔下意识抿住嘴唇，小心翼翼调整呼吸。

　　她知道自己踏进了一片更私密，也更易受伤的领域。

　　那头先是一段空白。只有轻微的白噪音，像是电脑风扇的嗡响。

　　然后，小海的声音响起来，比刚才低沉了一些，也慢了一些。

　　“其实，搬来这边之后，我一个人偷偷哭过两次。”

　　崔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听着。

　　“一次是来的第三天。”小海继续说，“晚上煮泡面，水放少了，面糊在锅底。我蹲在那个小小的灶台边上，看着那锅糊掉的面，忽然就绷不住了。不是因为这锅面怎么样，是觉得，我怎么连一碗面都煮不好？”

　　他笑了，是自我解嘲的苦笑。

　　“第二次是昨晚。”小海继续，“跟我妈视频，她问我这边好不好，我说挺好的，一切都好。挂掉视频之后，我看着这个空荡荡的房间，想到以后可能真的要一个人在这里生活很久，那种孤独感就砸下来了。我没出声，就是眼泪一直流。”

　　他说完了。空气再次安静下来。

　　崔能想象那个画面：一个年轻的男生，在陌生的房间里，对着煮糊的泡面或是挂断的视频，任由眼泪无声地流下来。然后，擦干脸，第二天继续去面对这个陌生城市。

　　崔再次开口，声音很柔和，“小海，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

　　“不过，你刚才说的这些，面对未知的恐惧，对自我能力的怀疑，在家人面前强撑的坚强，还有深夜袭来的孤独。这些感受，和你是男人还是女人，有关系吗？”

　　小海陷入了沉思。

　　“应该没有。”他说，语气里带着思考，“可是从小听到和看到的，都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或者男人要顶天立地。好像你一旦示弱，就不配称为男人了。”

　　“那种规训太深刻了。”崔感同身受地说，想起了自己曾被懂事、乖巧这些标签捆住的日子，“它会变成一种内在的声音，在你最脆弱的时候跳出来审判你：你不该这样，你太差劲了。”

　　“对！”小海的声音里有被理解的激动，“就是那种自我审判。一边难受，一边骂自己怎么这么没用。”

　　“但脆弱本身，并不是弱点啊。”崔缓缓说道，这话既是说给小海听，也是在对自己说，“它是一种信号，提醒我们：我累了，我害怕，我需要休息，也需要帮助。能感知到脆弱，并且承认它，这本身就需要很大的勇气。”

　　崔继续分享道：“我以前抑郁最严重的时候，连起床都需要难以想象的意志力。那时坐在床边，看着地板，心里有两个声音在打架：一个说‘快起来，你不能这样废掉’，另一个说‘我真的好累，我起不来’。我时常痛恨自己的脆弱，觉得它让我一无是处。”

　　她停顿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后来我才慢慢明白一些，那个累到起不来的感受，是我的身和心在用最激烈的方式向我求救。它不是我的敌人，而是我的一部分，它只是想告诉我：你已经透支太久了，停下来吧，看看我。”

　　小海听得很认真。崔甚至能听到他那边传来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声音。他可能在记录。

　　“所以呢。”崔总结道，语气温和而坚定，“下次，那个‘男人不该这样’的声音再冒出来的时候，也许你可以对它说：‘我看到你了，我知道你很担心我。但我现在很难受，先让我自己难受一阵子吧。’”

　　她笑了笑：“就像对待一个容易紧张过度的老朋友。我们不用去否定它，但也不需要完全听它的。”

　　耳机里传来小海长长的一声呼气，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

　　“谢谢崔姐，真的。”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和，但多了一份清晰，“你这些话，我会好好想想的。”

　　“不着急。”崔说，“我们有的是时间。”

　　她看了一眼时间，发现这场对话已经远远超出了原定的计划。但没有人想匆匆结束。

　　访谈又持续了二十多分钟。她们又聊了小海对新工作的期待，聊了未来也许可以再约一次，聊聊更深入的恐惧和梦想。

　　接线结束，崔打开录音文件，戴上耳机，从头开始听。

　　听着自己刚开始时略高和紧绷的声调，中间那些因为真实而自然流出的笑声，还有小海说到豆浆老太太时声音里的那点柔软，以及自己讲述蟑螂故事时那荒诞又真实的语气。

　　她听到了紧张卡顿，几次不知道接什么话的短暂空白。

　　关掉录音，崔仰躺在椅背，手盖在双眼上，感受某种能量在身上流动。

　　胸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地生根了。

　　她拿起手机，给兰发消息：

　　「我完成了第一次访谈。很紧张，有很多不完美。」

　　「但，我完成了。」

　　几秒后，兰回复：

　　「崔老师真棒，今晚给自己加个鸡腿吧。」

　　她笑出声，虽然是很日常的鼓励，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奇异地很安心。

　　兰的第二条信息很快到：「我还在忙，晚点聊。」

　　崔：「好，你先忙你的。」

　　手机还握在手里，崔想了想，也给慧发了消息：

　　「慧姐，我完成了第一次访谈。很紧张，但完成了。」

　　慧回复得很快，语气是她一贯的爽利：「这是成了？恭喜！感觉怎么样？」

　　崔想了想，敲下一行字：「感觉像，把第一颗种子，亲手埋进了土里。」

　　慧：「哈哈哈，那我们都是土地的主理人。幸会幸会。一起加油吧。」

　　崔：「嗯！一起加油！握拳头.jpg 冲冲冲.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