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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万物生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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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从清晨开始下,不大,却足够将墓园的每一块碑石浸润得墨黑。
兰身穿一身黑,站在人群外围。雨水顺着伞滑落,在她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
葬礼的程序正在不远处按部就班进行。
逝者的遗像摆在花簇中央,是位面容清癯的老妇人。
作为唯一的局外人,兰的目光在那黑白的相片上停留片刻,然后垂下眼。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
她开始默诵《心经》,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得清。
棺木缓缓降下。穿着黑色丧服的覃——逝者的独生女,也是兰的老客户,笔直站在最前方。从早上迎灵、布置灵堂、接待亲友,到此刻主持下葬,她每一个动作都好像排演过许多次。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兰继续低声吟诵。
最后一捧土落下,仪式终结。人群退潮般缓缓散去。覃依然站在那里,望着那方新土,背影几乎凝固成碑石。
许久。
“老师。”覃找来了站在边缘的兰,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今天能来,家里没有别人,只能如此打扰您了。”
兰颔首算是回应。“走吧。”
......
酒店套房的客厅里,暖气开得很足。
覃已换下丧服,穿了件浅灰色的开衫,坐在沙发里。
“今天还算顺利。”她开口,语气像是在汇报工作,“妈妈生前爱干净,要是灵堂布置得不整洁,她会不高兴的。”
覃的声音很平静,“最后那半个月,她疼得厉害。吗啡的剂量越加越大,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有一天下午,她突然清醒过来,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说:妈妈对不起你。”
客厅里一片寂静。
“我问她说什么傻话。她闭上眼睛,没再说话。”覃抬起头,眼眶是干的,“那是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窗外的雨完全停了,玻璃上只剩下蜿蜒的水痕。
“从今天早上,看着棺木合上的那一刻起,我脑子里就一直有个声音......”覃把脸埋进双臂,整个人开始发抖。
兰没有说话,只是坐在对面看着她。
“那个声音说,你终于自由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覃像被抽掉了骨头,突然瘫软下去。同时把脸埋得更深了,仿佛无颜见人。
两人就这么默然以对。直到天几乎黑了下来,也没有人去开灯。
黑暗中,一只冰冷汗湿的手猛地从对面伸来,死死攥住了兰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覃终于抬起了头。借着黄昏最后一点光,兰看见了一张被情绪撕扯得几乎扭曲的脸。
这张脸死死盯着兰,仿佛要从兰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找到自己罪恶的证明,或是赦免。
“老师,我是不是很不孝?”
然后,是更深的领悟,带着自毁般的清醒:“我没有,精神弑母。”覃引用了一个心理学术语,“我没有在精神上杀死她,从来都没有。我一直是她的女儿,是别人家的孩子。我往前走过吗?没有。一步都没有。”
母亲走了。
那个定义了她三十九年角色的人,走了。
支撑她所有社会身份、行为逻辑、喜怒哀乐的,来自“母亲”的这道标尺,也随之轰然倒塌。
或者说,不是崩毁,只是空了。
像被遗弃在无重力又无边无际的宇宙真空中,失去了所有方向。失去了上与下,左与右,我与非我。
覃的眼神开始涣散,“完全不知道我要为了什么而活着。也不知道接下去该做什么。我再也不是谁的女儿了,那我又是谁?”
“就像《肖申克救赎》里那个老布。出狱了,却自杀了。”她脸上湿漉一片,分不清是泪是汗。“他离不开监狱那堵墙。我呢?我离不开,作为她女儿的这堵墙。”
“她走了,把我的墙也带走了。我站在这里空荡荡的,哪儿也去不了,跟老布有什么区别?”
发出这声诘问后,覃终于痛哭失声。那是野兽失去巢穴,暴露在冰原上的绝望哀鸣。
她攥着兰手腕的手,依旧没有松开,反而更紧。好像那是绝对的空里唯一真实有温度的存在。
兰任由她攥着,没有抽回,也没有安慰。只是用另一只自由的手,轻覆上她颤抖的手背,无声传递着某种支持。
等覃的哭声从剧烈的嚎啕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那紧攥的手稍微松开了一些,兰才开口。
“覃。”她叫她的名字。
覃抬起红肿的眼看着她。
兰的视线落在覃被泪水浸湿的脸上,那目光不是审视,更像深远的探寻。
“你最早当别人家孩子的场景,是什么时候?”
覃愣住了。
嚎哭停止了,抽噎也渐息。房间里只剩下她情绪剧烈起伏后粗重的呼吸。
覃脸上的表情从极度崩溃,慢慢过渡到空洞的茫然,然后是更幽微的困惑。
就好像这个问题触发了某个尘封太久的开关,让她不得不暂时离开此刻的撕心裂肺,回到时间的上游去搜寻。
覃的声音很小,几近嗫嚅,需要兰很仔细听才能听清:
“六岁的时候吧。”
“那天作业快写完了,同学在楼下叫我出去玩。妈妈正在家做饭。她也听到了声音。”
覃的嘴唇抖了抖。
“她没有说话。没有勒令我不准去,也没有叫我继续做功课。只是放下手里的活,走到客厅,走到我爸爸的遗照前面。”覃的声音更低了,“她点了三支香,插上。然后,就对着照片自言自语,又叹气。”
“她说什么了?”兰问,声音依然平静。
覃摇摇头,眼神如孩童般的无助:“听不清......也可能是,我故意不去听清。我只记得她叹完气,又回去继续做饭了。一句话都没跟我说。”
房间里很安静。那幅画面在黑暗中无比清晰:六岁的小女孩,站在作业本前,听着楼下同伴的呼唤,余光里是母亲在亡夫遗照前沉默上香的侧影。没有责骂,没有要求,只有那三缕青烟,和一声叹息。
覃继续说,语气透着事过境迁后才察觉的荒诞,“别人都夸我妈妈持家能干,说虽然丈夫去得早,但她把女儿教得乖巧懂事,成绩也好。邻居都说她不容易,要我长大好好孝顺妈妈。”
“他们都不知道,我爸爸的遗照,一直挂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一直挂到我考上大学,离开家。我妈才取下来,收进了卧室。”
她说完,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深深陷进沙发里。
原来那堵墙,从六岁那年的黄昏,以三炷香和一声叹息为起点,就已经一砖一瓦地垒砌了。
兰静静听完,覆在覃手背上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她。
然后,她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声音依旧平缓,却像一把钥匙,试图打开更深层的门。
兰说,“如果,现在的你——三十九岁的覃,回到那时候,你想对那个六岁的自己说什么?”
覃的眼皮跳动了一下。
兰没有停,继续问,声音像月夜下温柔的潮汐:
“又想对那个时候的妈妈,说什么?”
覃像是被这两个问题钉在了时间的裂缝里。
“我......”她嘴唇动了动,喉间干涩。
汹涌的罪恶感、虚无感、自我批判,此刻都被这两个具体的问题暂时悬置了。她不得不离开不孝的女儿这个身份,以三十九岁的成年人姿态,去面对那个被遗照和叹息困住的小女孩,和那个在灶台与香火间沉默的母亲。
她闭上眼睛,似乎看见了那个手里攥着铅笔,耳朵竖起来听着楼下嬉闹声的小小身影。
“想对六岁的我说......”覃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但这次是迟来了多年的心碎,“你去玩吧,没关系的。”
“作业可以回来再写。”她补充道,声音哽咽,“小朋友叫你,你就去。跑快一点,笑大声一点,没关系的。”
说完这句话,她像是被自己话里的某种可能性烫到了,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原来,她本是有选择的。
“那,对妈妈呢?”兰的声音适时响起,平稳地托住她下坠的情绪。
覃睁开眼,眼神复杂,看着那个系着围裙的年轻母亲就站在不远处。
这一次,沉默更久。
不是无话可说,而是话太多太沉,堵在胸口,不知从何说起。
愤怒吗?有的。想质问:你为什么用沉默和叹息捆住我?为什么用父亲的遗照作绳索?为什么要把你的孤独和期待,变成我一生走不出的牢笼?
心疼吗?也有。那个失去丈夫不得不独自拉扯幼女的女人,她的无助和恐惧,她对争气的执念,难道不是一种更沉重的枷锁?她也不过是时代与命运碾压下,一个笨拙无措的母亲。
最终,所有激烈的情绪在喉头翻滚,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不知道。”覃诚实地说,声音是筋疲力尽后的清醒,“可能什么也不会说。”
她停顿下来,整理内心最真实的反应。
“我可能,就是走过去。从背后,抱抱她。”
穿过多年的光阴,给那个同样困在命运里的年轻女人,一个简单的拥抱。
覃的声音依旧低,却越来越清晰。“然后,牵着六岁的我出门。去楼下,跟小朋友玩一会儿。”
“告诉她,也告诉我自己:天还没黑,还可以玩一会儿。妈妈做的饭,晚一点吃,也还是热的。”
话音落下,房间里陷入了深沉的寂静。
全世界似乎只剩下两人交握的手,和那安抚灵魂的稳定频率。
兰忽然唱起了一首歌:
“春风啊春风,你把我吹绿
阳光啊阳光,你把我照耀
大地啊母亲,你哺育了我
河流啊山川,你把我紧紧拥抱......”
覃顷刻间瞪大了眼睛。
只因为,这首歌,小时候妈妈经常唱给她听。
妈妈总是一边择菜,一边用并不算悦耳却温柔的嗓音哼着。那时候阳光照进厨房,灰尘在光柱里跳舞,她趴在桌边写作业,觉得日子会像这首歌的旋律一样,永远平静地流淌下去。
她松开了握住兰的手,不敢置信地看向兰:“......老师?”
你怎么突然?——这是她没问出口的。
兰神情平和地看着她:“我看到你妈妈了。她叫我唱这首歌给你听。她说你会知道的。”
覃先是大口大口地喘气,接着用很小的声音问道:“然后......呢?”
兰的神情依然平和:“她想说,对不起,没想过要看你那么难过。她一直都为你骄傲,不是因为你总是考第一名,不是因为你是别人家的孩子,而是因为,你是她的女儿。”
“她......”千言万语堵在覃的心口,最终只化为一声追问:“她真这么说?”
兰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目光望向覃身后,好像那里真有一个含笑带泪的身影。
“她说,她那时太年轻,也太害怕了。”兰缓缓转述,“害怕你跟着她会吃苦,害怕你被别人看不起,害怕你爸在天上怪她没有把你教好。她不知道除了让你争气,叫你懂事,还能怎样在这个不太容易的世界里保护你。只能那样,把所有自己没能实现的,对好日子的想象,全都压在你身上。”
覃已经哭得说不出话,只是拼命摇头,又点头,像个迷路太久终于听到呼唤的孩子。
“但是,”兰话锋一转,“她说的话,是她那一侧的真相。是你的妈妈,在那一刻,想要告诉你的事情。”
覃一怔。
兰微微前倾,目光专注落在覃的脸上。那目光不再传递另一个维度的信息,而是带着引导覃向内看的锐利。
“覃。”兰叫她的名字,清晰而郑重,“你妈妈的爱是真的,她的恐惧和局限也是真的。她用遗照、叹息、和别人家孩子的期待捆绑你,那是她的事实。”
“而你的感受,那种窒息,永远不够好的焦虑,被无形的绳索勒住脖颈的感觉,也是真的,是你的真相。”
兰一字一句说,像在搭建一座不容混淆的桥梁,“这两件事,可以同时为真。”
覃屏住了呼吸。
她从未这样清晰地分开过。母亲的爱,和那爱所带来的伤害。它们总是缠在一起,爱是糖衣,伤害是苦核,她囫囵吞下,既无法品尝甜,也无法彻底吐出苦。
“她说对不起,是她的忏悔。她承认了自己的方法错了。”兰继续道,“但这不意味着,那些年你感受到的沉重,以及被迫提前结束的童年,包括你内心那个因为想出去玩而充满罪恶感的小女孩,就不存在了,或者被一笔勾销了。”
覃的肩膀开始颤抖。
那是被真相撞击后,从深处泛起的迟来的委屈。
兰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坚定的温和,“所以,现在我们不去评判你妈妈是对是错。那堵墙已经倒了,我们不必急着去盖一座叫原谅或理解的墙,那只会再次困住你自己。”
“我们首先要做的。”兰的目光像温暖的烛火,照向覃内心深处那个黑暗的角落,“是看见那个被留在墙里的小女孩。找到学会用乖巧听话来换取安全感,却弄丢了自己的你。”
覃的眼泪决堤而出。
为了那个被遗忘在时光深处的小小的自己。
也是她一直不敢回头看,甚至有些厌恶的不够好的自己啊。
“你想对她说什么?”兰问,重复了之前的问题。但这次,指向更明确,力量也更集中。
“那个六岁的覃,她等这个答案,等了三十多年。”
覃的哭声从压抑的呜咽,变成了带着痛楚的释放。“我想说,对不起。”
不是替母亲道歉,而是对自己。
“对不起,我把你弄丢了。对不起,我听了那么多别人的话,却从来没听你说你想要什么。对不起,我以为只要变得更好,就能让你安全,却让你越来越孤单难过。”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每个字都从肺腑深处挣出。
“我现在看到你了。你很害怕,是不是?怕妈妈难过,怕爸爸失望,怕自己不乖就没有人爱了。”
“没关系了。”她摇着头,泪水四溅。“真的没关系了。害怕是可以的。想出去玩,是可以的。考不了第一名,也是可以的。你不需要那么完美,不需要背负那么多。你只要做你自己,就足够了。我会在这里。我长大了,我可以保护你了。”
这不是对过去的篡改,也不是与母亲的和解。
是成年后的自己,对内在小孩的郑重承诺:我看见了你的伤,我承认了你的痛,从今以后,我来为你负责,而不是让那个受伤的小孩继续主导我的人生。
兰静静陪伴着,直到覃的哭声渐渐平息,变成疲倦而深长的呼吸。
“那个小女孩听到了。”兰轻声说,不是转述另一维度的消息,而是基于深刻共情的确认。“她等这句话,等了很久。”
覃擦干眼泪,抬起头。
这场持续了三十多年的内在战争,终于确定了停火协议。
兰再次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流淌如月华,“墙倒了,不是因为你原谅了谁。是因为你终于把那个躲在墙里的小女孩,带出来了。”
兰的目光带着鼓励,“现在,你可以开始学着去看外面的天空了。用覃的眼睛,而不是谁的女儿的眼睛。”
覃点了点头,慢慢站起身。
她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这双手,曾经为母亲擦过身,签过病危通知书,在葬礼上接受过无数人的慰问。
现在,它们只是她的手。
属于覃的手。
兰看着这一幕,只是微笑。然后,继续以自己能听见的音量默诵起了《心经》:“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忧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