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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万物生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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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的住所在一栋老式居民楼的顶层,带一个不大的露台。推门进去,满眼都是蓬勃的绿意。大大小小的盆栽挤满了窗台和角落,有几盆爬藤植物甚至顺着架子攀到了天花板上。空气里浮动着植物叶片特有的清润气息,混合着一点陈年木制家具的暖香。
“随便坐。”慧引着崔走向露台。午后的阳光正好,透过爬满栏杆的葡萄叶,在旧藤椅和木地板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慧搬出小炭炉,放上造型朴拙的陶壶,又端来两个粗陶杯。她动作熟练地生火,待炭火烧红,便将陶壶坐了上去。
没有茶海,没有闻香杯,没有那些繁复的仪式。只有水在陶壶里慢慢升温时极轻微的滋滋声,和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话题自然地滑到近况。崔提起了自己正在筹备的访谈项目,想听听慧这位行动派兼环保实践者的看法。慧很感兴趣,两人就着如何用真实故事连接人与土地聊了一阵。
慧不住地感叹道,“太好了!你可算是要动起来了。接下来需要我帮你牵线什么人吗?我们环保小组里就有不少有故事的人。”
崔笑了笑说。“那可太好了,我肯定会来麻烦你的。”
接着,慧身体微微前倾,表情是温和的好奇。“那,你跟兰老师现在是,彻底重修旧好了?”
她刻意拖长了那四个字,很是促狭。
崔放松地靠在藤椅里,坦然回视她。“嗯,感觉现在挺踏实的,比以前来说。”
“好事!”慧一拍大腿,笑容爽朗,“你们俩能重新走到一起,我看着都替你们松了口气。兰以前那状态......”她摇摇头,没再说下去,但神情里的感慨说明了一切。
水沸了。慧提起陶壶,滚水冲入放了茶叶的粗陶杯,激起的蒸汽瞬间裹挟着茶香弥漫开来。是粗犷的野茶,香气直接而蛮横,带着山野的气息。
两人安静地喝了一会儿。茶汤滚烫,滋味浓烈,顺着喉咙下去,四肢百骸都暖了起来。
慧放下杯子,像是忽然想到什么,问道:“对了,你们现在算是异地?兰那工作,有网就行,四海为家。你这边......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也没有固定工作,怎么没考虑搬一块儿去?互相有个照应,也省得牵挂。”
崔捧着温热的陶杯,掌心被粗糙的陶壁熨得微微发麻。
“是我们一起商量的。”她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在各自都还没彻底完成探索、真正站稳之前,先维持现状。”
她组织着语言,也感受这个决定在心底的重量。
“上一次分开,原因很多。但直接的压力,来自我们当时计划同居。”崔的目光从茶杯移到慧脸上,“那时我在家养病,没有收入,状态也差。兰的收入你也知道,自由职业嘛。那会儿觉得好像必须立刻安定下来,住到一起,才能证明这段关系是认真的,是稳固的。”
她轻叹了口气:“然后压力就变得无比具体。房租、日常开销、未来的不确定,像山一样压过来。兰会有种‘我必须撑起一切’的焦虑感,这放大我们本来就有的矛盾——我的不安全感,她的控制欲和过度承担。她总觉得自己要对我的生活,甚至情绪全权负责。”
慧静静听着,往炭炉里添了两块新炭,火光映着她了然又复杂的神色。
崔继续说,“兰很明确地说,她不要再过度承担关系里的责任。我们各自的人生,各自负责。经济独立、情绪独立、空间独立,是基础。在这个基础上,我们再谈如何在一起。异地,是目前最能保障这种独立性的方式。”
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片坦荡,也萌发着新生的力量:“我们需要距离来练习健康的连接,而不是强求捆绑。”
慧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向后靠在藤椅上,眼神望向露台外的天空。
“她能主动说出这话,真是......不容易。”慧看着崔,声音低了些,“你知道吧?她民国那一世的事。”
崔心头微动,点了点头。“她跟我提过一点,说自己是国党高层,做情报工作。”
“我那会儿没想太多,随口回答了句‘做个亦正亦邪的反派也挺酷的’。”崔想起当时兰脸上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像是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是化为一个无比复杂的微笑,没有再接话。
那时她不懂,现在回想,那沉默里或许藏着无法言说的沉重,以及不被理解的孤独。
“酷?”慧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一点都不酷。那是行走在刀尖上,把灵魂放在油锅里反复煎炸。”
“她是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明面上,是那边的高层,手里有权,做的很多事,搁在历史书里,是要被唾骂的。可她自己心里那杆秤,那簇火,从来没歪过,没灭过。”
炭火噼啪轻响了一下。
慧拿起火钳,拨弄炭火。“她之所以这么选择,是因为那里能接触到最多有坚定信仰、并愿意为信仰洒热血的人。在那个黑铁年代,只身隐入黑暗中,就这么看着一个个理想主义者走向注定的结局。有时候,那道命令,甚至得经她的手。”
一只不知名的小飞虫撞在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崔沉默。
那个会因为同学阿静先天不足被孤立,而质疑“一个人该为自己无法决定的先天问题负责吗”的兰,在前世那个时代,却不得不下命令去终结某位理想主义者吗。
甚至于,兰会记住帝王前世里后宫的女人,会记住河边沉默洗衣服的高中同学——她又能忘记这些为信仰赴死的面孔吗?
只是这么想象一下,崔都感觉心口像被撕裂了一样。
“她不是叛徒,也不是双重间谍。她是个......守夜人。在漫漫长夜里,护着那些随时可能被风吹灭的火苗。她相信这些火种必须被见证和保存下来,哪怕是以不被任何人理解的方式。”慧神色怅然。
崔忽然想起兰在分享会上说:“宇宙命运共同体不是凭空出现的乌托邦,它建立在无数个微小切实的‘理解-连接-协作’的基石之上。”
原来兰口中的基石,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甚至更早以前,就已经开始铺设了。
“她等了一世又一世,一直等到今天。”慧轻叹。“等到她可以光明正大站出来,把那些火种——那些追求公正、渴望联结、愿意为更大福祉付出的灵魂们,重新点燃。然后,一起建造那个她所愿景的世界。”
许久,崔才开口,声音有些哑:“所以她一直都是一个人扛着这些。”
“习惯了吧。一个把责任深深刻进灵魂的人,深到有时候,会忘了自己也可以被分担。”慧隐隐动容道。
“所以啊。”慧放下手里的火钳,看向崔,那份沉重化作了眼底的欣慰。“她能对你说出我们先各自负责,我真的打心眼里为她高兴。她终于开始允许自己,把那副担子,一点一点从肩上卸下来。至少在你这里,她可以试着不用那么累了。”
话音落下,露台陷入一片宁静。只有炭火持续的微响,和远处城市模糊的底噪。
慧似乎还沉浸在方才那段关于火种与负重的感慨里。
静默片刻,她忽然哼出了一段曲调。不是完整的词,就几段零碎的音节。
慧没有放声,只是用那股沉在丹田的气息托着,声音压得低而厚。但那调子里自有一股撕肝裂胆的悲怆,宁折不弯的悍勇,每一个吐字都像从干裂的黄土地上崩落的泥块,粗粝,直接,砸在人心上。
崔完全怔住了。在煨着炭火的闲适午后,这苍凉如西北旷野朔风的唱腔,显得如此突兀,却又精准地击中了方才所有叙事的核心。
慧只唱了短短两句,便戛然而止。余音萦绕,带着金戈铁马的尘烟味。
她拿起火钳,轻轻敲了敲陶壶的边缘,发出叮一声清响,像是为那苍劲的秦腔画上一个句点。“这调子,苦音。悲得很,也硬得很。是哭着也要把戏唱完,是死也要站着死的横劲儿。”
崔久久无言。
她忽然对各自负责这四个字,生出了一股子悲悯的深刻体认。
那不单单只是理性的关系策略,是我知晓你灵魂里那一片被烽火燎过、被孤独浸过的土地,所以,我不急于用温情去覆盖它。我愿意耐心等待,用你自己的时间和方式,去完成与这个世界的最终和解。
“我看到了。”崔轻声说。“你们那个时代。”
说着,崔闭眼感受。她眼皮一阵轻颤,而后长长叹了声。“人与土地,或者说,灵魂与土地的连接。”
由血与泪浇灌,苦,却从不言苦,只是薪火相传地前行着。
“哎!那敢情好。”慧笑了笑,似乎很是舒心畅快。她提起陶壶,道,“茶该续了。这一泡呐,味道正醇。”
滚水注入,茶香再次升腾,将那抹苍凉的秦腔余韵,温和地包融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