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2、万物生03 ...
-
屏幕上是十几个同时打开的标签页:《深度访谈技巧》、《如何建立信任感》、《提问的艺术》、《共情式倾听的十个层次》......
崔双眼放空。
她已经准备了有一段时间。读了市面上能找到的所有关于访谈、对话、非虚构写作的书籍,听了无数期播客,笔记记了厚厚一本。可越是准备,她越有阻滞感。
那些方法论像一套套精美却沉重的铠甲。她想象着自己穿上它们,坐在屏幕另一端,试图通过网络去连接一个活生生的人。每一个问题都要经过技巧式的筛查:这个问题够深入吗?能引发共鸣吗?隔着网络如何建立信任?对方沉默时,我该怎么办?
光是想象,她就觉得心头发凉,呼吸不畅。
“我到底在干什么?”崔盯着屏幕上那些严谨的学术名词和专业术语,忽然感到一阵荒谬。“我想做的,明明是链接一个个真实的人,听他们说话。就像,就像兰那样和人聊天一样简单自然。”
可当她想把“像兰那样”具体化时,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尤其是她们现在回到了各自的城市,隔着好几百公里的距离。
兰做咨询时到底是什么样的?
崔只知道结果,那些来访者离开时,眼中常有被照亮的光,或是卸下重担的松弛。
但过程呢?隔着电话或屏幕的时候,兰究竟是如何穿透距离,让那些坚硬的防御一层层软化,让真心话自然流淌出来?
崔烦躁地揉了揉额角。
她与兰重逢后,聊过宇宙,聊过文明,聊过爱与死,甚至聊过最私密的情感,却从未以一个学习者的姿态,去拆解过兰作为咨询师这个身份的专业内核。
那像是一种默契的禁区。或许,她内心深处也在害怕,害怕一旦用技术性的眼光去分析兰,会破坏这份好不容易回来的关系。
就在这时,兰的消息来了:
「我刚忙完。」
「在干嘛呢。」
崔看着那行字,没怎么犹豫,立刻拨了语音过去。
电话几乎秒接。
“喂?”兰的声音带着刚结束工作后的淡淡倦意,却依旧温和,像夜色里一盏暖黄的灯。
“兰......”崔一开口,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寻求依靠的柔软,像只碰了壁的猫,蹭到主人脚边,“我卡住了。”
“怎么了?”兰的语调立刻专注了些。
“就是访谈的事。”崔把脸埋进臂弯里,声音闷闷的,“我看了好多书,学了好多技巧,还列了清单。可是,我越准备越不知道该怎么开始了。我感觉我被那些应该怎么问、怎么建立信任的条条框框给捆住了。尤其想到还要隔着网络,我好像连第一步该怎么迈出去都不知道了。”
她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困惑和自我怀疑:
“我想起你。想起你跟人说话的样子,哪怕是电话里。你好像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让人把真话都说出来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我好像,从来没认真问过你是怎么工作的。”
电话那头安静了两秒。
崔几乎能想象出兰此刻的样子。
大概正靠在椅背上,眼神望着某处,迅速从刚结束咨询的兰老师模式切换出来。然后,她的脑子里大概已经开始自动分析“崔卡住了”这个问题,并准备给出解决方案、行动步骤,或者至少是一针见血的观点......
“首先,你需要——” 兰的声音果然响起了,是那种准备拆解问题的语调。
但这句话只说了一半。
戛然而止。
崔甚至能听到那头思维齿轮骤然刹停的微妙空白。
又是几秒的安静。这一次的安静里,有些不一样的东西。
然后,兰的声音再次传来,比刚才慢了一些,也更轻了一些,带着一种刻意调整后的询问姿态:
“崔。”
“嗯?”
“那,你现在需要我做什么呢?”兰问,每个字都清晰而慎重,“是就这么陪着你就好,还是说,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这些卡住的地方,聊聊天?”
——你需要我以怎样的角色,存在于你此刻的困境里?
这样的姿态,让崔愣住了。
一股酸酸软软的热流,毫无征兆地冲上她的鼻腔和眼眶。
从埃特兰蒂斯到今生,她比谁都更清楚意识到,刚才兰那句说到一半的“首先,你需要——”,是她多么熟悉的导师本能。那是总能指出方向却又曾经让崔仰望又恐惧的兰。
而兰自己刹住了车。
她收回了那套解决问题的模式,停下了那个即将开始分析、引导、甚至可能无形中施加期望的导师角色。
她停在那里,然后,转过身,以平等的姿态,望向卡在原地的崔,伸出手,轻声问:你需要我怎样来到你身边?
崔吸了吸鼻子,声音有轻微哽咽,却感到胸口那块堵着的巨石松动了一大半,连带着对异地的无力感也消散了些,“我想听听你怎么说。但,不是作为教学。就是,我们聊聊。”
“好,聊聊。”兰带着笑意松弛下来,“那,我先分享点我自己的卡住时刻?”
“卡住时刻?”崔的注意力被吸引了,她很难想象兰也会有这样的卡住。
“当然有。”兰的声音很坦然,“其实就在刚才,结束的那场咨询。一开始进行得并不顺利,甚至还挺黏糊。”
她开始讲述,语气平和,像在描述一件平常事,没有美化自己。“对方一直在外围绕圈子,说的全是各种社会灌输的概念和焦虑。我听着,觉得很累,找不到切入的点,甚至有那么一会儿,心里想:算了,今天可能就这样了,就当个陪聊吧。”
崔静静听着。
“后来我觉察到问题在哪里。”兰的声音里带着事后的清明,“是我自己。我太想快点找到问题核心并解决它。我盯着那个想象中的理想咨询进程,反而忽略了对面那个正被困扰着的活生生的人。她此刻就是会这样绕圈子,就是会焦虑,这就是她真实的状态。”
电话里传来兰喝水的细微声音,她继续娓娓道,“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我就在心里对自己说:停,我接受我现在就是找不到完美的切入点,我接受这场咨询不会按照我预期的方式进行。我也接受,对方此刻就是会这样表达。”
“然后,哗地一下——奇迹发生了。这种允许和接纳产生的流动感,连带着对方也逐渐安静下来。所有的答案都自然而然浮现,就像海浪退去后,露出了沙滩,以及沙滩上的珍宝。”
“所以你看。”兰的语气是分享领悟的坦诚,“对我来说,很多时候沟通不畅或者工作卡住,根源不在于技巧,而是没有去全然接纳。这得先接纳自己,接纳自己此刻的任何状态,可以游刃有余,可以无力,也可以做不好。然后,才有可能去真正接纳对方本来的样子,而不是我期望或认为她应该成为的样子。”
崔握着电话,久久没有出声。
她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些标签页,又看看自己记得密密麻麻却让她越发迷失的笔记本。
试图用完美的地图去规划未知的航程,却忘了,最重要的第一步,或许只是接纳此刻全部的自己,包括所有的忐忑和焦虑。
崔开口道,“就像,你刚刚没有立刻帮我分析问题,而是先停下来,认真询问了我的选择吗?”
兰愣了愣,似乎没料到崔一下子触类旁通。很快,她笑出了声,从话筒那头传递来坦荡直白的欣赏。“对,就像你说的那样。你真的很有悟性啊。”
在这样欣赏的鼓励下,崔让自己的呼吸慢慢变深,变缓。
她想象自己正在潜入深海打捞某种很模糊但无比宝贵的存在。
看到了,那是——安全感。
一种允许自己可以失败、可以笨拙、可以卡住的底层的安全感。
就像兰刚才说的“我接受我现在就是找不到完美的切入点”。
不是“我找到了”,而是“我接受我找不到”。
这个接受,本身就是力量。
崔忽然想起了自己在河边对兰说的话:“如果你走得太快,我可以喊你,你可以等我。或者,我可以走我自己的路。”
当时她说出这句话,心里鼓着一股证明自己已经独立的劲儿。可现在她明白了,真正走自己的路,不是梗着脖子非要一个人摸索,拒绝一切帮助。
而是清楚知道:我需要什么,我想要什么。
就像刚才,她卡住了,感到迷茫和无力。她没有硬扛,没有躲起来自己消化,而是直接拨通电话说我卡住了。
而兰的回应,不是立刻给她答案说你应该怎么做,是停下来问她:你现在需要我做什么呢?
我需要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束光,照进了崔因过度准备而混乱的思绪。
她需要的,或许根本不是一套完美的访谈流程。
她需要的,是像此刻这样,在一个被全然接纳和安全的空间里,让自己的恐惧和困惑自然浮现,然后被看见,被理解。
她需要的,是找回那种与人连接时,最本真的状态——好奇、倾听、共鸣。
就像她第一次在小蓝书上,看到“阴天的海”那条动态时,心里涌起的那个冲动。没有任何技巧,只是想告诉对方有人懂。
那才是起点。
胸腔里那块堵了许久的滞涩感悄然消散了。
崔整个人踏实下来,不再有之前的迷茫和紧绷,“我想,我知道问题出在哪了。”
兰静静听着。
“是我太想做好这件事了。”崔说,语速不快,像在梳理给自己听,“我想做一个好的访谈者,记录下有价值的东西,不愿意辜负别人的信任,甚至,可能潜意识里,我也想证明些什么。证明我也可以像你一样,去连接,去照亮。”
她自嘲地笑笑:“结果就是,我被这些想法困住了。准备了一堆技巧,却忘了,我真正要面对的,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次人与人之间最直接朴素的相遇。”
崔的语气越发坚定沉静,“相遇需要的,从来不是什么技巧。只要我愿意真实地在那里,并且,也愿意看见对方真实地在那里。”
电话那头,兰没有说话。
但崔能感觉到,一种无声温暖的共鸣,正缓缓流淌过来。
她知道,兰懂了。
她们都走过那条路,也都知道,爱最朴素也最艰难的样子——不改造,不拯救,只见证。
“我不需要成为你,兰。”崔轻声说,“我只需要成为我自己。一个也会卡住、也会害怕、但也愿意带着这些卡住和害怕,去和另一个人真诚相遇的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