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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3-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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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是韩飞例行检查的日子,我陪他去医院,看医生将银冷色的针头刺入他肘部内侧的静脉,并抽出暗红的血液,注入试管,加入抗凝剂,送进一旁的电子化验室。
韩飞以药棉按住针刺处,片刻後,那儿剩有一枚乌黑的痕,映在他优美白净的手臂上,十分刺目。
一同出来,我建议去吃火锅,并以为它是中国人最率真的发明,也最靠近西方,菜是菜,肉是肉(如同西式里牛排是牛排,沙拉是沙拉),泾渭分明,既可大快朵颐,又可清淡入口。
说起来,西方人永比国人诚实,其素食主义者只爱惜菠菜与鸡蛋,而於国人,茄子里要蕴出鸡味,鹿肉的鲜香必须融入笋片,然後大啖这些笋片与茄子,吃完後忸怩擦嘴,矜持笑道:“我最爱素食!”
我将这番理论说与韩飞,韩飞笑道:“你刻薄起来,也是无法无天!”
无人嗜辣,只需清汤锅底,无人饮酒,只需大口吃肉,父子相对,倒无话不谈,气氛热烈。
饭毕,去取化验结果,血小板已升至1.5万,虽距常人值远,已经可喜。
顺路去购买纸墨,韩飞自归家,我按例参加酒会。
陈横玉竟在,身畔已然换人,那黄先生,一如黄鹤,一去不返。
新任情人谭玉梁,与我亦有生意往来,笑谈几句,便携陈横玉姗姗上楼,把这明瓦亮厅,暂作巫山,更把自己,当作柔情多情的楚襄。
几近酒会毕,陈横玉方独自楼梯下来,眉梢眼角,眷恋情丝绵长。
他端了一杯酒,行至我身侧,若有若无一笑,无喜无悲。
我突然忍不住,只道:“不如……”陈横玉立刻止我,粲然一笑道:“不必,你若是我朋友,就不该干涉我,你若爱慕我,下场同爱上茶花女的没什麽两样。”
我一时无言,陈横玉却向我道:“我向来变不了,不过你倒有些变化,愈发觉得眉间英气逼人。”又是一笑,道:“初见你时,身体单薄,脸色苍白,好似游魂一般。”
我亦喟然,不知为他,还是为己。
说话间,谭玉梁亦下楼来,见我同陈横玉讲话,似有不豫,只笑道:“韩先生,我同横玉先去,少陪了!”
我目送他们离去,只看背影,一对璧人,这等年月,不乏同床异梦者。
过几日,卓云起约我喝下午茶,我连忙答应,思及德国种种,总怀感激。
驱车过去,约在卓家花园,一进门便觉草木鲜绿,分外亮眼。
卓云起只微笑道:“早就想同你小坐,只恐你太忙。”十分宽和文雅。
我略略躬身,笑道:“是我理应前来拜访!”
卓云起一笑,引我向花园尽头过去,那儿是一间花房,砖红外墙壁,爬满青藤。
开门一望,才知内中乾坤,清一色尽是兰花,品种名贵。青绿的,沈绿的,幽绿的叶片,丰厚泽美,自在舒展,有的正逢花期,莹白的瓣,细长的蕊,仿佛开在梦境之上。
我忍不住赞叹,笑道:“卓先生深得兰草之妙。”
卓云起拉我至一株兰花前,那花并未盛开,绿得沈郁,叶子在空气中娉婷静默,好似一辈子都不打算盛开。
卓云起轻声道:“这株叫做‘子夜’,极为娇生惯养,又绝难开放,只有它愿意了,或是喜欢了,才肯结出花来,有时三五年都不见动静,有时则一月内开上两次,花期全凭它自己喜好。”
他深望我一眼,又道“分明不是昙花,偏又开在午夜,似乎不乐意旁人瞧见,便躲开人烟,专挑人们都疲惫衰老不堪时候。”
我心中一动,只调侃笑道:“兴许是昙花的魂儿,附在这上头。”
卓云起轻笑道:“我也以为是昙花品种,外形酷似兰草而已,可又有一次,举家去欧洲旅游,只有一位失语老园丁看护,结果它频频开放,都在清晨八九点。”
我一笑道:“真有个性,羡煞旁人!”
卓云起伸手轻触下它那舒卷的叶子,调子放得十分活泼,他笑道“我们回来时,恰在清晨,它还没来得及收回花瓣,只好把自己熠熠姿态展现出来,到了第二日,它便立刻慵懒下去,没精打采,叶子几乎趴在地上,好似淘气完毕又熟睡的孩子。”他眉眼含笑,异常温和。
我不由笑道:“卓先生真是爱花人。”
卓云起大笑,又放缓调子,柔声道:“养子如育花,细心宠爱,唯恐不周全。韩飞好福气,养出一株兰花。”他望我一眼,似有歉意,带些自嘲,笑道:“我却育出棵刺玫瑰,又刁钻又骄横。”
我一笑道:“哪里,卓苏儿的锋芒,让人豔慕,我的确不如。”
卓云起苦笑道:“我倒情愿他平和随意,他幼时娇纵,长大也不听人劝,肆意妄为。你比他好太多,在德国见你时,那麽落魄,仍然平和,说是兰草,毫不为过。”
我只一笑,韩飞却恨我不能叱吒风云,这父母心地都是颠三倒四,得陇望蜀的。
卓云起又道:“他竟然那麽得罪你,我都没脸见你,可今日是旁人求我作说客,我也不得不请你过来。”
我一愣,笑道:“哪里,是我阅世不深,仓皇行事,也并没吃什麽亏,卓先生不必挂怀。”今後还要在商界生存,开罪人的话,实在不必说出口。
卓云起叹息道:“陆易安当时想帮你,被他父亲阻了,发配到国外,现在陆洪彬想让他回来重掌家业,他死也不肯回来,只是冷笑连连,话也不多说半句。陆洪彬拿他没办法,哪好意思登你的门,又不知怎麽打听我识得你,便托我请你劝陆易安回家。”
我倒也想冷笑,却摆出一副好颜色,道:“我去说服他自然可以,可陆易安听不听,我却没办法。”
卓云起苦笑道:“你肯去便好,我欠你更多,没脸道歉罢了。”
我只一笑,打量那株“子夜”。
便闻外面一阵脚步声,竟是卓苏儿进来,倚门仰头,脸色红媚,嗅得著一身酒气。
卓云起上前一步,道:“怎麽喝酒,同什麽人,文轩呢?”
卓苏儿摇头而笑,大著舌头道:“文轩出差了,我自己喝的酒。”又踉跄一步,走到我跟前,嘻嘻一笑,脸色突然一变,厉声道:“怎麽是你!”
我懒得同醉鬼纠缠,向卓云起道:“我先去了,陆易安一有消息,我便告诉您!”
卓云起点点头,过来扶抱卓苏儿,声音略沈,轻声道:“卓儿,别混闹了,乐陶不计较你,是他大度,你若再这麽伤人,看看可还有人理你!”
卓苏儿脸色一沈,躲开卓云起,向我扑来,拉住我衣领,咯咯笑道:“我真佩服你,韩乐陶,这般老东西,都看你看成一朵花!”
我心中愠怒,开口欲言,又无从辩起,脑中一片茫茫然,只想拂袖而去。
卓苏儿已然转向卓云起,哭腔呜咽,不依不饶道:“不理我?你可别理我,小心我咬人,又扔我,又管我,把我当什麽!”他侧一眼兰花架子,伸手挥去,那盆“子夜”恰巧被碰倒,彭一声摔在地上,碎片泥土四溅,叶片折损良多。
卓云起看也未看,只将卓苏儿制住抱起,向我道:“他喝醉了,别理他,乐陶,我们有时间再叙。”又歉意一笑道:“可怜父母心,很多事情,懊悔地要死,却又无可奈何。”
我点点头,卓云起唤人送我出门,卓苏儿在他怀中挣扎一下,他低头哄弄,如待幼儿,我倒明白他在德国同我一起,为何能那麽大方,态度与手段娴熟。
卓云起轻声道:“好了好了,没人不理你,快睡吧……”又向我一点头,向主楼而去。
已有人进来打扫花盆,又叹惋又摇头,我轻声问道:“可否还能救活?”
那人怅然一笑,举起花株让我看,多半绿叶几乎成泥,可怜这麽个性高傲有趣的花,性命只系於无端怒火,愿他往世超生,能居群山峡谷,不入凡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