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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无声的起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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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霖坐在马桶上,手里捏着验孕试纸的塑料外壳。当第二道红杠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时,她感到心里那点残存的侥幸——也许只是月经推迟,也许只是压力太大——彻底熄灭了。
“真的怀孕了。”
这个认知像一块冰,顺着脊椎滑下去,所过之处一片寒凉。愤怒、绝望、荒谬感交织在一起,让她握着试纸盒的手指微微发抖。怎么会这样?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安静的卫生间里咚咚作响,每一下都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这时,门外传来陈至轻佻的声音:“怀了没有啊?”
卫生间的门被拉开一条缝,他斜靠在门框上,脸上挂着那种她熟悉的、玩味又无所谓的神情。灯光从他背后照过来,他的脸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但那种姿态已经足够刺痛她。
林霖抬起头,看着他那张脸,忽然觉得胸口的情绪再也压不住了。她猛地站起身,将手中还带着湿意的试纸盒狠狠砸了过去。
陈至身子一偏,试纸盒擦过他的肩膀落在瓷砖地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他低头看了看,居然扯出一个笑:“没砸到。”
说完,他转身就走,仿佛刚才发生的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玩笑。
门重新关上。林霖站在原地,看着地上那个小小的塑料盒子,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她慢慢蹲下身,捡起试纸盒扔进垃圾桶,然后打开水龙头,一遍遍地洗手。水流声哗哗地响着,掩盖了其他声音,也掩盖了她终于夺眶而出的眼泪。
夜晚。
林霖独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的路灯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天花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她盯着那道光看了很久,终于还是摸过枕边的手机,屏幕的冷光在黑暗里格外刺眼。
她点开小曼的对话框,手指悬在屏幕上停顿了片刻,然后敲下三个字:
“我怀孕了。”
消息发送出去的那一刻,她忽然想起上个月小曼约她出去吃饭时的对话。那是个难得的晴天,她们坐在商场的奶茶店里,小曼看着她憔悴的脸色,很直接地问:“林霖,你跟陈至过得这么不开心,想过离婚吗?”
离婚?
当然想过。八百年前就想过了。可是这些话林霖只敢在心里对自己说,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她看着对面小曼的样子——离婚半年,整个人像是重新活过来一样,眼里有了光,说话时嘴角自然上扬——心里某个角落被轻轻触动了。
也许,“离婚”真的可以不是一个灾难性的结局,而是一个……有可能带来生机的选项?
手机震动了一下,打断了她的回忆。
是小曼回复了:“这是好事呀!”
紧接着,又一条消息跳出来,语气小心翼翼:“他知道吗?”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拧开了林霖严防死守的闸门。她看着那行字,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她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手指在屏幕上艰难地移动:
“他知道的……是他强迫我的。我不想,他……他硬来的。”
消息发出去后,那边沉默了很久。久到林霖以为小曼已经睡了,手机才又震了一下。
“那你想怎么办?”
林霖深吸一口气,打字的速度快了起来:“我不想要这个孩子,我讨厌跟他有任何联系。”
这次小曼没有立即回复。对话停留在林霖的最后一条消息上,像一个悬而未决的句号。
直到第二天中午,林霖才收到小曼的回复。只有简单的一句话:
“要不,看看他会不会因为孩子有改变?”
林霖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窗外的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窗洒在手机屏幕上,把那行字照得有些晃眼。她心里某个地方动摇了——也许呢?也许孩子的出现会让陈至成熟起来?也许他会因此对她好一点?
这个念头像一根稻草,被她紧紧抓住。她决定给自己、也给这个家最后一次机会。这个决定让她暂时压下了离婚和堕胎的念头,进入一个小心翼翼的“观望期”。
然而,现实从不会因为微弱的期待而改变轨迹。
期末考试前夕,林霖忍着怀孕初期的恶心和疲惫,给学生们期末复习。白天累了一天,到家就去睡觉了,陈至带着孩子去他妈妈吃晚饭。
直到吃完饭父子两个回到家。
“你怎么这么懒呢?橙子都给你买来了,就在地上放着,你就不知道往冰箱里放吗?你他妈的就知道睡觉!”
熟悉的开场,熟悉的语调。林霖在睡梦中就听到了陈至的谩骂,等她下床走到门口陈至已经转身进了卧室,甩上门,留下砰的一声响。
林霖走到客厅,搬起那筐沉甸甸的橙子。真的很沉,坠得她小腹一阵发紧。她一步一步挪到厨房,开始一个一个往冰箱里放。橙皮冰凉光滑,散发着清苦的香气,可这气味只让她感到更强烈的反胃。
做完这一切,她坐在门口的穿鞋凳上,闭上眼睛。
所有观望和幻想,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了。她清晰地认识到:他不会改变。怀孕带来的不是怜惜,而是他视她为“理应伺候他”的又一个证明。这不仅仅是辱骂,更是对她“他会因孩子变好”幻想的无情嘲讽。
周末,林霖带着孩子回了妈妈家。
妈妈见到外孙很高兴,张罗着要带他们出去买好吃的。超市里人很多,暖气和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让林霖有些喘不过气。她看着妈妈牵着儿子的手,有说有笑地在货架间穿梭,心里却像压着一块巨石。
她的手不自觉地抚上依旧平坦的小腹。这个孩子怎么办?告诉妈妈,还是不告诉?一路纠结,一路沉默。
走出超市时,妈妈想起要给术后恢复的爸爸买些营养品,便顺道拐进了旁边的药店。林霖站在药店门口,看着玻璃门上贴着的各种药品广告,忽然灵光一闪——这也许是个好机会。
她跟着妈妈走进药店,假装随意地浏览货架,最后在摆放验孕试纸的架子前停住了脚步。她拿起一盒,走到正在结账的妈妈身边,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
“妈,我好像怀孕了,买盒试纸测一下吧。”
妈妈转过头看她,眼神里有明显的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点点头,什么也没问,只是从钱包里又多抽出一张钞票递给收银员:“加上这个。”
一切按照预想发展。
回到家,试纸显示两道杠。妈妈知道了林霖怀孕的事。晚饭后,林霖鼓起勇气,对正在看电视的妈妈说:“妈,我不想要这个孩子。我想跟陈至离婚。”
妈妈握着遥控器的手停顿了一下。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家庭剧,里面的夫妻正在吵架,声音有些刺耳。沉默在客厅里蔓延,只有电视剧的背景音乐在响。
过了很久,妈妈才开口,眼睛依然盯着电视屏幕:“你自己做决定就好。”
说完,她调大了电视音量。
林霖站在原地,看着妈妈的侧影,心里涌上一阵复杂的情绪。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得到一些安慰——也许是一句“过得不开心就回来”,也许是一个拥抱。但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句“你自己做决定”,和调大音量的电视声。
也好。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最纠结的事情已经做了,现在可以没有后顾之忧了。
陈至那边收到离婚的消息后,反应在意料之中。
他既没同意也没拒绝,只是开始不间断地给林霖发消息。有时是辱骂,有时是威胁,有时是语无伦次的指责。半夜手机震动个不停,林霖拿起来看,屏幕的光在黑暗里刺眼得很。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离婚?你想得美!”
“信不信我让你身败名裂?”
一条又一条,像是永无止境的潮水。林霖看着那些字句,身体不自觉地颤抖,心里压抑得喘不过气。最后,在又一个被手机震动吵醒的深夜,她回了条消息:
“陈至,我不爱你。咱们好聚好散吧,孩子归我,我不要你的抚养费,只要你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消息发出去后,她盯着屏幕等了很久。这一次,手机没有再震动。
直到第二天下午,陈至才回复,只有四个字:“同意离婚。”
然后,支付宝收到转账两千元的通知。备注里写着:“我妈让给的,流产的钱。”
手术安排在周末。
妈妈陪林霖去了医院。等待区的座椅是冰冷的蓝色塑料,林霖坐在上面,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有满脸喜悦的孕妇在丈夫的搀扶下做产检,也有像她一样面色苍白的女人独自等待。
轮到她了。躺上手术台时,主刀医生例行公事地问:“想好了吗?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这句话不知怎么就触动了林霖。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她哽咽着说:“医生,我也不想做这个手术,可是我真的……真的受够了。”
医生停下准备器械的动作,俯身看她。那是个中年女医生,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温和的眼睛。她没说话,只是伸出手,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抹去林霖脸上的泪。
“孩子,我知道了。”医生的声音隔着口罩有些模糊,但很温柔,“没关系,以后的生活会好起来的。”
手术很快,麻药的作用下林霖几乎没什么感觉。醒来时已经躺在恢复室里,妈妈坐在床边,递给她一杯温水。
在家休养的那段时间,日子过得异常平静。
手机很少再响,陈至仿佛真的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林霖和妈妈聊家常,陪儿子做作业,日子简单得有些不真实。
直到有一天,手机突然响了。是陈至发来的消息,问哪天去民政局。
林霖想了想,她还有一周的小产假,便回复:“下周一吧。”
时间定下来后,她忽然想起一件事——离婚证上需要照片。她还没有拍。
三月的天气算不上暖,但阳光很好。
林霖挑了个周末上午,穿上一件紫色的毛呢大衣,搭配棕色的长靴。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睛很亮。她仔细梳了头发,涂了点唇膏,然后骑上那辆红色的小电动出门了。
去照相馆的路上,风拂过脸颊,带着初春特有的、微凉又清新的气息。路边的梧桐树还没长出新叶,但枝头已经冒出嫩绿的芽。林霖骑着车,忽然发现自己正不自觉地哼着歌——是一首萧亚轩的《一个人的精彩》,旋律轻快。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继续哼下去。
照相馆开在一条老街上,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戴着老花镜坐在柜台后看报纸。见林霖进来,他抬起头:“照相?”
“嗯,证件照。”林霖说,“请问有梳子吗?我想再梳一下头发。”
老板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塑料梳子递给她。林霖对着墙上的镜子仔细梳好头发,又整理了一下衣领。走到背景布前时,她对正在调整相机的老板说:
“麻烦您把我照得漂亮点。我明天要去办重要的事情。”
老板从相机后抬起头,透过老花镜看了看她,点点头:“放心吧,肯定给你照得精神。”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林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嘴角扬起一个很浅、但很真实的微笑。
2019年3月18日,早晨八点。
林霖站在衣柜前,选了件简单的白色衬衫和黑色裤子。她对着镜子最后检查了一遍,确认头发整齐,脸上没有不该有的情绪。
妈妈在客厅等她,见她出来,递过一个保温杯:“里面是红枣茶,热的。办完事早点回来。”
“好。”林霖接过杯子,“我走了。”
出门时,天是那种清澈的淡蓝色,阳光斜斜地照在楼道里,灰尘在光柱中缓缓浮动。林霖一步步走下楼梯,脚步声在安静的楼道里回响。
单元门推开,初春的风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向停在楼下的那辆红色小电动。
车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
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