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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碎镜 ...

  •   一月中旬,期末考试前夕。

      “你怎么这么懒呢?橙子都给你买来了,就在地上放着,你就不知道往冰箱里放吗?你他妈的就知道睡觉!”
      一声粗暴的咒骂刺破寂静,将林霖从混沌的睡梦中拽了出来。窗帘缝隙透出的天光是惨白的,和她此刻的心情一样。
      她还没完全清醒,一股冷风便掀开了身上的被子,紧接着,是更多不堪入耳的、夹杂着各种生殖器官和人身攻击的污言秽语。那些话,像一根根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透了她用数年时间包裹起来的、厚厚的麻木。怀孕带来的短暂希冀——以为他会变好,会温柔,会心疼——在这一刻被戳得千疮百孔,露出底下冰冷的现实。
      在他即将把辱骂的矛头指向她父母前,林霖忍着怀孕初期的强烈不适,挣扎着下了床。双脚踩在地板上,一阵晕眩。她扶了下墙,定了定神,才走到客厅。
      那筐橙子就在地上,鲜艳的橙色在昏暗的客厅里扎眼得近乎讽刺。这是他昨天回来时,“哐当”一声丢在地上的,说是“专门给你买的,补维生素”。可此刻,它们不像礼物,更像一种无声的指控和负担。仿佛在说:看,我对你这么“好”,你连这点事都做不好。
      她弯下腰,搬起那筐沉甸甸的橙子。真的很沉,坠得她小腹隐隐发紧。她一步一步挪到厨房台面,然后,开始一个一个拿出来。橙皮冰凉光滑,散发着略带清苦的香气,可这气味只让她感到反胃。她机械地重复着动作,脑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做完,然后躲起来。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徒手爬完了一座陡峭的悬崖,浑身虚脱,手心却全是冷汗。她扶着墙,慢慢挪到门口的换鞋凳上坐下。
      目光所及,是那双被他随意扔在地上、价值不菲的鞋。它们歪斜地躺在那里,鞋底还沾着外面的尘土,冷冰冰的,仿佛也在无声地斥责她:你怎么还不来收拾?
      林霖闭上了眼,将后脑勺抵在冰冷的墙壁上,泪水无声地滑落。耳边,是隔壁房间传来的、节奏激昂的王者荣耀音效。
      那声音,将她拽回了三年前一个相似的早晨。
      那天她早起去产检,下楼时不小心滑倒,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动弹不得。一位送水工路过,好心问她家里是否有人。她语塞了,因为她的丈夫陈至,就在那扇紧闭的家门后酣睡。
      她支支吾吾地请小哥帮忙敲门。门敲了很久才开,短暂的交谈后,送水工离开了。她几次试图自己站起来,都失败了。最后,还是折返的送水工将她扶起。
      这时,陈至才慢悠悠地晃下楼,嘴里嘟囔着:“下个楼都能摔,你还能干点啥?”
      他把她扶回家,甩掉鞋子就钻回了被窝,留下灰头土脸的她独自站在玄关。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楼道里可能投来的目光。冰冷的恐惧感后知后觉地漫上来,她的手不自觉抚上高隆的腹部,指尖还在发抖。八个月了,这一跤摔得她魂飞魄散。此刻,她最需要的不是一个医疗建议——她需要被紧紧抱住,需要有人用体温告诉她:别怕,你和孩子都安全。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卧室那扇虚掩的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生出一丝微弱到可怜的期望。哪怕只是一句“你没事吧”,哪怕只是一个象征性的、短暂的手臂环绕……
      然而,里面传来的,只有他翻身时被褥的摩擦声,以及紧接着响起的、对她“大清早扰人清梦”的持续谩骂。那期望的火星,还没燃起,就被这盆冰水浇得滋滋作响,只剩下一缕刺痛心扉的青烟。
      她靠着墙坐下,耳边是他对“挑冷天产检”的责备。同样的怀孕身体,同样的冰冷地面,同样刺耳的责骂。时间只是从三年前,流到了现在。
      ·
      一周后,寒假伊始。
      门铃响起时,林霖正在擦拭家具。打开门,竟是她当年在医院产检时认识的朋友,小曼。小曼气色很好,剪了利落的短发,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又有精神,与林霖的憔悴形成了残忍的对比。
      “林霖,听说你放假了,我来看看你。”小曼笑着进屋,目光却很快凝固在林霖脸上,笑容慢慢消失了,“天哪……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我快认不出了。他又欺负你了,是不是?”
      林霖垂下眼,轻轻“嗯”了一声,嗓子发干。
      小曼熟门熟路地去厨房倒了杯温水,塞到她手里。杯壁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一点点微弱的热意。她们坐在沙发上,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近况。小曼说起自己新换的工作,眼里有了光。忽然,她握住林霖冰凉的手,语气变得郑重,又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心疼:“林霖,你跟我说实话,你想过离婚吗?”
      林霖猛地抬头,瞳孔微颤,像是心底最隐秘的念头被人骤然揭开。
      “你想过的,对不对?”小曼看懂了她的眼神,声音更轻,却更有力,“只是舍不得孩子,怕末末没有爸爸,是不是?怕别人指指点点,怕自己养不活孩子,是不是?”
      林霖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些“怕”,像沉重的枷锁,日日夜夜锁着她。
      “可你想过你自己吗?”小曼指了指她的心口,“要这样行尸走肉地过到什么时候?”小曼自己刚经历了一场艰难的离婚,她太清楚这里面有多少不得已和心碎,也因此,她的劝诫格外有分量。
      “你不是怀孕了吗,那他……有因为这个对你好点吗?哪怕一点?”
      “没有。”林霖摇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绝望的重量,“一点也没有。他觉得,这都是我应该的。”
      小曼沉默了很久,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坚硬的底色:“林霖,我以过来人的身份问你,也是以末末干妈的身份问你:你觉得,末末在这样的家里,听着爸爸天天骂妈妈、骂外公外婆,看着妈妈一天比一天沉默枯萎,他会开心吗?他能长成一个心里有爱、眼里有光的孩子吗?”
      “……不会。”答案清晰而残忍,像一把刀,割开了她一直试图忽略的脓疮。她想起儿子偶尔看着他们争吵时,那惊恐又早熟的眼神。
      小曼的话,像投入死潭的石子,激起了深埋水底的淤泥。林霖抬起头,目光茫然地掠过客厅。墙上的结婚照里,陈至背着她走在雪地里,两人笑容灿烂。可此刻看去,那笑容竟如此扭曲刺眼。照片里他的嘴,仿佛正在不断开合,吐出无数污秽的咒骂。那些无形的词语如同拥有实质,将她紧紧缠绕,越收越紧。
      她开始头晕,视野里出现黑点,冒冷汗,恶心感翻涌上来,四肢发麻,动弹不得。
      “林霖!林霖!”小曼惊慌地抱住她,一下下轻拍她的背,像安抚一个婴儿,“呼吸,跟着我,吸气……呼气……没事的,我在这儿。”
      那天中午,林霖没留小曼吃饭。小曼走前,用力抱了抱她,在她耳边说:“霖霖,为自己活一次。你不是谁的附属品,你首先是林霖。”
      送走朋友后,她独自坐在沙发上,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个孤独的疑问号。
      她低下头,手轻轻覆上依旧平坦的小腹。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感攫住了她——这里,正在孕育一个崭新的生命;而同一屋檐下,另一个赋予这生命一半基因的人,却用最肮脏的语言,日复一日地试图扼杀她的灵魂。而那一筐他买的橙子,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冰箱里,像一个个沉默的见证者,见证着这份以“为你好”为名的冰冷负担。
      寂静中,她忽然清晰地听到了客厅老式挂钟的滴答声。一下,又一下。仿佛混乱喧嚣的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只留下这规律而冷酷的时间流逝声,提醒她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向前,而她的生命,正在这无声的斥责和负担里,一寸寸黯淡下去。
      晚上,陈至下班回家。依然是骂骂咧咧地进门,将包摔在沙发上,抱怨着工作和同事,然后自然地使唤她:“愣着干嘛?做饭啊!”
      林霖静静地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理所当然的背影。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并且再也无法驱散:如果就这样过下去,直到末末十八岁,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仿佛看到了一个未老先衰的女人,五十不到便已眼神枯槁,面容憔悴,对一切都逆来顺受,麻木不仁。到那时,她还有力气和心气去想“离婚”二字吗?恐怕连“痛苦”的感觉都没有了。
      她转身走进卫生间,没有开灯,就着窗外透进的、邻居家的微光,拧开水龙头,用刺骨的冷水泼在脸上。水很冷,激得她打了个寒颤,却也让她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镜中。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如纸,眼眶红肿如桃。但那一双眼睛,在昏暗中,竟亮得惊人,像被泪水和冷水反复洗过的寒星,闪着孤注一掷的、冷冽而清澈的光。
      她知道,有些东西,就在这个冰冷而平凡的夜晚,彻底碎了,再也拼不回去了。
      同时,也有什么东西,在破碎的废墟之下,破土而出,带着微弱却执拗的力量。
      她要走出去。
      必须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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