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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漫长的跋涉 ...

  •   下午,阳光很好,好得有些讽刺。
      林霖走在街上,手里那个装着暗红色证件的小纸袋,轻飘飘的,却压得她整条手臂都在发沉。陈至走在前面几步,很快拐进另一个方向,消失在人群里。他们没有道别,像两个终于完成一趟极度厌烦的差旅的陌生人。
      而她的孩子,留在了他那一边。
      这是最后时刻的决定。陈至临时反悔,死死咬住了抚养权。林霖在电话里沉默了整整一分钟,然后说:“好,给你。”
      不是放弃,是算计。是鲜血淋漓的、清醒到极点的算计。她太了解他了,如果孩子跟着自己,他就会像一条永远甩不脱的蚂蟥,以“父亲”的名义,蛀穿她未来生活的每一道墙。她想要的自由,必须是铜墙铁壁,连一道让他滋生的缝隙都不能有。
      代价就是,她亲手把自己的心,挖走了一块,留在了敌营。
      春风拂面,是暖的,可她只觉得那风能吹透骨头,一直凉到心里去。她想起刚才在民政局大厅,自己因想到孩子而落泪时,陈至竟试图过来拥抱她。她当时如同躲避瘟疫般弹开,那个“滚”字,是她能给那段婚姻的、最后的、也是全部的定语。
      现在知道来抱我了?早干什么去了?
      .
      七月的午后,空气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糖浆。风扇在教室天花板上有气无力地旋转,搅动着暑热与笔尖划过试卷的沙沙声。
      林霖坐在靠窗的位置,额角沁出细密的汗。这是她离婚后的第一个暑假,也是她奔赴的第五场教师编制考试。前四次的败绩像一层薄灰,覆盖在心口,但手里这支笔,还没学会放弃。
      说来奇怪,这一次,那些曾经面目可憎的考题,竟变得熟悉起来。思路像解冻的溪流,开始缓慢而清晰地流淌。她越写越顺,甚至生出一种久违的、近乎笃定的感觉——这回,或许真的不一样。
      交卷铃响起前二十分钟,她便已答完。剩下的时间,她在演草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却因这份异常的顺利,而被吹得明明灭灭。
      走出考场,炙热的阳光扑面而来。周围满是考生嘈杂的议论:“题太难了!”“肯定没戏了!”……这些声音钻进耳朵,反而在她心里沉淀出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怎么样?”小曼迎上来,递过一瓶冰水。
      瓶身冰凉的水珠沾湿掌心,林霖拧开喝了一口,冷却了喉咙的干灼,却冷却不了心头那点升温的希冀。“小曼,”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飘,“我可能……能进面试。”
      后来的一切,顺利得像一场排演过度的戏。笔试入围,面试对她这有着十年讲台经验的人来说,更是轻车熟路。最终,录取通知如约而至,白纸黑字,写着她的名字和“第五名”。
      恭喜的消息从手机屏幕里不断弹出,像节日的彩纸屑,纷纷扬扬,却落不到实处。
      朋友们都说:“林霖,太好了!苦尽甘来!”
      同事们也说:“终于熬出头了,恭喜!”
      她捧着那张沉甸甸的、代表“稳定”与“新生”的通知书,站在盛夏尾声的夕阳里,却感到一阵巨大的、彻骨的茫然。
      她拼命追逐的光,真的亮在眼前时,为何照不亮心里的路?
      最终,在报到截止日的前一天,她拨通了那个电话。
      “您好,我决定放弃这个入职机会。”
      电话那头是错愕的确认,她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
      .
      九月,她回到了熟悉的校园,那所她以“代课老师”身份待了好几年的地方。踩着上课铃走进教室,孩子们仰起脸,齐声喊“老师好”。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孔,那讲台上熟悉的粉笔灰尘的味道,像一双温柔而坚实的手,接住了她整个夏天无所依凭的坠落。
      站在讲台上,阳光透过窗户,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她翻开课本,开始讲课,声音平稳而清晰。
      那一刻她明白了:
      她追逐的从来不是一个编制,一个头衔。她追逐的,是在破碎之后,还能让自己感觉完整、感觉“正在活着”的那个支点。
      而现在,她站在这里,就是了。
      .
      12月,小曼迎来了她的第二场婚礼。
      婚礼现场被布置成温柔的香槟色,水晶灯折射着炫目的光,空气里飘浮着香水、鲜花和甜点奶油混杂的气息。林霖坐在席间,看着台上身披白纱、笑容璀璨的小曼,她正依偎在新任丈夫身旁,两人手指紧紧交扣。
      那一刻,林霖心里涌上的情绪太过复杂,像打翻了一整排颜料罐,混成一团难以名状的灰调。
      羡慕吗?
      有的。那笑容里的笃定和光亮,是她许久未曾拥有,甚至不敢奢望的东西。
      但更多的,是别的。
      是害怕——害怕那袭白纱背后,是否藏着另一段需要呕心沥血才能维持的关系;是隐隐的恨——恨命运为何厚此薄彼,恨自己为何就是无法像小曼那样,干净利落地转身、潇潇洒洒地再爱;还有一种更深沉的惆怅,像冬日的雾气,无声无息地浸透骨髓——她知道,从此以后,那个能陪她漫无目的旅行、听她彻夜哭诉的小曼,将有了更重要的归属。她们依然会是朋友,但有些路,注定要一个人走了。
      宴席终了,体贴的小曼拉着新郎过来,要让他那位看起来稳重的朋友送林霖回家。
      “不用了,小曼。”林霖站起身,握住小曼的手,用力捏了捏,给了她一个真心的、却带着疲惫的笑容,“我自己回去就好。今天你是主角,要幸福。”
      她语气平静,却不容拒绝。
      走出酒店,冬夜的寒气瞬间吞没了她。她拉紧衣领,独自走进沉沉的夜色里。街道空旷,路灯将她孤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
      时间像渗进沙子的水,无声无息,就到了2020年。
      日子从表面看,有了规律的形状:上课、下课、备课、独处。林霖渐渐学会不去回忆,不去深想,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维持着最基本的运转。
      但陈至的阴影,从未远离。它化形为手机屏幕上不定期弹出的毒刺:
      “想儿子了吗?他现在叫我爸爸叫得可亲了。”
      “一个人过得挺爽?晚上没男人,憋得难受吧?”
      “你不是挺能耐吗?离婚离得那么硬气,有本事别躲啊!”
      起初,这些信息还会引发剧烈的恶心和颤抖。后来,它们变成了例行公事的污染,看上一眼,划掉,像掸掉衣服上看不见的灰。直到父亲打来电话,声音里压着怒气和担忧:“他又换了个号,把短信发到我这儿了……说要来找你麻烦。霖霖,你报警记录都留着吧?”
      “留着呢,爸,别理他。”林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地安慰着父亲,心里却像一口被反复掏空的井,只剩下回音。
      .
      新学期伊始的某个中午,阳光正好。林霖刚结束一堂课,手机在办公桌上震动了一下。是一条陌生的□□消息。
      “请问,你是林霖吗?我在百度贴吧看到一些关于你的帖子,发帖人自称是你前夫。里面有很多不实信息,他还公布了你的联系方式。我看了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所以想提醒你一下。如果需要,可以报警处理。”
      下面跟着一个贴吧链接。
      留言区,并非她恐惧的深渊。
      “楼主疯了吧?挂前妻照片还人身攻击,已举报。”
      “清官难断家务事,但把私人恩怨放到网上网暴,素质真感人。”
      陈至的账号在评论区里上蹿下跳,气急败坏地与每一个反对者争吵,语言愈发粗鄙不堪,反而更像个小丑。
      林霖一条条看下去,握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
      一种极其复杂的感觉淹没了她。
      当然有暖意。像在冰天雪地里行走了太久,突然看见远处有一星未熄的灯火,哪怕它不属于你,也足以证明这世界并非全然寒冷。
      但紧接着,是更深、更无力的疲惫和悲哀。
      看,连陌生人都能轻易看穿的恶意与不堪,却是她曾耗费数年青春去忍受、去磨合的“生活”。
      .
      深夜回到家,冰冷的房间落针可闻。她打开电脑,屏幕的蓝光像深海的光。
      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游荡。然后,停在了一个头像干净、笑容温和的男人主页。最下方,他写着一句签名:
      “比起喧嚣的同情,我更相信安静的懂得。”
      这句话,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林霖心脏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
      鬼使神差地,她点击了“添加好友”。
      几乎就在下一秒,系统显示:对方通过了您的好友申请。
      一条消息弹出,没有问好,没有客套,仿佛早就认识:
      “你也觉得,孤独的反义词不是热闹,而是‘被懂得’,对吗?”
      林霖盯着这行字,冰冷的指尖忽然回暖,麻木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不知道,一场最高明的狩猎,往往始于对你内心最深切渴望的、最精准的“懂得”。
      那段日子,后来的林霖几乎无法连贯地回忆起来。
      它像一场持续了二十一天的、高烧般的幻梦。
      然后,梦毫无征兆地碎了。
      破碎的过程她也记不清了,只留下一些尖锐的感官碎片:
      刑警队办公室惨白的灯光,照在母亲一夜之间多出的白发上。
      做笔录时,警察平静无波的声音:“也就是说,你从未核实过他的身份……”
      银行流水单上,那些一笔笔转出的数字,最终汇向一个虚无的黑洞。
      对她而言,结论更简单:“你,不配被温柔对待。所有靠近的温暖,都是伪装的刀刃。”
      .
      2022年暑假,林霖去武汉看望八十岁的外婆。
      在武汉的舅舅家,林霖被浓得化不开的亲情包围。一天晚饭后,舅舅迟疑着问:“霖霖,陈至……现在还找你麻烦吗?”
      林霖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有些阴影,提名字都嫌脏了空气。
      舅舅看着窗外武汉的夜色,忽然说:“霖霖,有没有想过,来这边当老师?你外婆在这儿,你要是能落脚,你爸妈说不定也能跟着过来,一家人也算团聚了。”
      林霖没立刻回答,但心里那层包裹着自己的、坚硬的壳,似乎“咔哒”响了一声,裂开一道细缝。
      第二天,她试着向武汉的几所学校投去了简历。没几天,竟真收到了一所学校的试讲邀请。
      一切快得不像真的。她匆匆回家辞了职,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和模糊的期待,再次踏上了去武汉的路。
      她以为,这是一次新生。
      现实却给了她一记更闷重的耳光。
      新环境的一切都让她无所适从。陌生的方言,陌生的同事关系,陌生的教学节奏。更致命的是,从小到大从未真正离开过家的她,患上了严重的分离焦虑。
      直到那个清晨。
      她彻夜未眠,在凌晨五点鬼使神差地走向阳台。十一楼的高度,风很大。
      一个念头,清晰、平静、甚至带着诱惑力地浮上来:
      “跳下去,就什么都结束了。”
      就在脚尖无意识微微前移的刹那,外婆含泪的“回来就好”,和母亲电话里那句小心翼翼的“钱够不够用”,像两枚烧红的针,猛地刺穿了她浑噩的神经!
      “我在干什么?!”
      巨大的惊骇和后怕如同冰水倾盆而下。她猛地后退,踉跄着跌坐在地,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
      那天之后,“离开”成了她唯一的念头。她鼓起残存的勇气,给原来的校长打了电话,声音干涩:“校长,我……我想回来,可以吗?”
      校长的回应爽快而温暖:“林老师,随时欢迎你回家。”
      挂了电话,她瘫软在椅子上,泪流满面。
      回家。
      火车呼啸,载着她穿过山川田野。窗外风景飞逝,她靠在窗边,看着玻璃上映出自己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疲惫释然的侧脸。
      心底那片被严寒冰封的荒原,并没有立刻春暖花开。
      但坚冰之下,似乎有了细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潺潺水声。
      她闭上眼,不再抗拒袭来的疲惫。
      睡吧,林霖。等你醒来,就快到家了。而新的故事,总要等你真正落地,才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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