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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神堂夜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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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尚书,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罗刹国当今局势刚定,不宜和亲,怎么……”
“罗刹国那个皇太子……咳咳,还年轻,那个皇帝也是个只会攀附外部势力的货色。”白发的紫袍老人支起一只手,“小林何必为这些事担心?”
老人揉了揉浑浊的眼睛,望着掠过天空的雪雕。雪雕停在罗刹国都,皓阳宫外的圣灵大教堂屋檐上。深铜色的穹顶把它皑白色的干净羽毛映出冰雪的神韵。
告解室里,跪着一个穿着皇室礼服的高大身形,明显是亲王的衣服。隔着一扇小小的铁栏,白袍神父的身影映得斑驳。
“神父,我有罪。”“殿下,每个人在上帝面前犯的罪过是平等的。何必因为这点小事就来到这里?”
小事?怎么会是小事?那个跪着的人几乎要冷笑出声,但喉结滚动,只挤出几句话: “可是我的罪在于……如果不犯这桩罪,罗刹只会因为我父皇万劫不复。如果犯了……那就是弑父的大罪。若这罪孽能换得罗刹千万生民的生路,能终止延续三代的割据与流血,神父……上帝会如何看待这杯毒酒?”
告解室陷入了沉默。只有远处圣歌隐约的余韵,在冰冷的石壁间徘徊。许久之后,神父的声音再次响起,却低沉了许多:“殿下,您不是在向上帝告解。您是在向自己的良心寻求赦免,或者说……寻求一个执行者的认同。”
弗拉基米尔猛地抬起头,尽管隔着铁栏,他仿佛能看见神父那双曾经燃烧着热血、如今只剩灰烬与深邃的眼睛。莱恩·帕斯科夫,这个曾因天真把鲍里斯引入宫使得逼迫米哈伊尔的政变成功,又因悔恨将自己囚禁于此的男人,他懂。他懂得理想被现实污损的痛楚,懂得在污秽中前行所需的绝望的勇气。
“父皇与割据诸侯的盟约,将在三日后于雪宫签署。”弗拉基米尔的声音不再颤抖,只剩下政治动物般的冷酷,“届时,防务将出现‘必要’的空隙。我需要的,不是上帝的原谅,神父。我需要圣灵大教堂……在那一刻,成为混乱中最安全的‘庇护所’,也是最适合‘净化’的场所。”
他所说的“庇护所”,是指提供一个有利于矛盾爆发,舆论封锁的环境;“净化”,则是对那些即将受邀前来、实则踏入陷阱的割据领主们。
莱恩没有立刻回答。弗拉基米尔听见他缓慢划十字的声音,布料细微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放大。“我曾是侍卫,如今是神父。我的职责,曾是保护,如今是引导灵魂。”他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殿下,您确定这条血路,是唯一的路吗?”
“我确定,”弗拉基米尔一字一顿,“这是罗刹能走向‘联盟’而非‘碎片’的唯一机会。也是……我对父亲,最后的仁慈。”让他死于阴谋者的宴会,而非死于儿子的刀下,在史书中,这或许算是最后一点体面。
“……如您所愿,殿下。”莱恩最终说,这不再是一个神父的回应,而是一个昔日战士、一个深陷泥沼却仍想抓住一根稻草的赎罪者的承诺。“教堂的地道,会为您所需的人敞开。愿您的灵魂……终得安宁。”
弗拉基米尔没有说“阿门”。他缓缓起身,亲王的礼服在昏暗中划过一道沉重的阴影。他推开告解室的门,门外罗刹阴郁的天空下,那只雪雕早已不见踪影。
神父在告解室中又静坐了一刻钟,直到弗拉基米尔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教堂尽头。他推开告解室另一侧的门,走下一条隐蔽的旋梯。地窖里空气浑浊,烛光映出堆积的旧经卷和几副锈蚀的铠甲——那是他作为皇家侍卫的过去,被他埋葬于此,如今却要为此重见天日。
他抚过其中一副铠甲冰冷的肩吞,上面曾有金斯基家族的徽记。那个家族因理想破灭而逃亡高丽,而自己,却选择留在泥潭里,试图用另一种方式清洗它。他抚过铠甲,仿佛能听见昔日同袍的呐喊与后来冤魂的哭泣。“清洗污秽,必用更污秽之手吗?”他闭上眼,但弗拉基米尔那句“这是唯一的路”在耳边回响,如铁锤般砸碎了他最后的侥幸。
“上帝会宽恕吗?”他对着虚空低语,却没有期待回答。他点燃另一支蜡烛,开始仔细检查地窖另一条通道的机关。这条秘道通往城外的旧河渠,是历代神父为庇护受迫害者所设,如今,它将迎来一批特殊的“客人”。
当莱恩神父在地窖烛光下擦拭旧甲时,同一片星空的光芒,也正洒在万里之外大周丞相府的观星台上。
同一片夜空下,万里之外的大周丞相府观星台。完颜睿揉着发酸的眼睛,指着星图上罗刹分野的一片星群:“丞相,这里的‘辅星’光芒骤锐,有侵吞‘主星’之势,且带赤芒。”
诸葛潇云凝视星图,修长的眉头微微锁起。他想起弗拉基米尔早前通过密使传来的、语焉不详的讯息:“罗刹或将有疾风骤雨,雨后或见新霁。”
“辅星侵主,带北地兵戈之气;赤芒犯紫微,主皇室骤变。此非寻常政争,乃国本动摇之兆。罗刹若乱,北境倭寇与高丽逆党,恐生异动。”他叹道。
“丞相,不是天灾,是人祸。”他低声道,展开手中古老的绘卷。他圈住了代表北方的鹰神羽毛,用的颜色是凝血的绛红。
诸葛潇云沉默片刻,走到窗边,望向北方无尽的夜空。他知道,那位年轻的罗刹皇太子正在下一盘赌上一切的棋。这盘棋的结果,将直接影响三国联盟的稳固与否。
“将观测记录封存,列为甲等密。”他转身吩咐,声音平静无波,“同时,以我的名义,起草一份加强北境边防与情报搜集的例行文书,明日呈送兵部与太子殿下。”
他不能明言,但必须未雨绸缪。东亚的棋盘上,任何一角的剧烈震动,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高丽的阴云未散,罗刹的雷霆又至。他忽然想起公主在曲江池边那句“茶凉了”。
这天下大势,又何止是一盏茶?是一局遍布东亚的、以国运为注的险棋,而执棋者们,都已纷纷落子。
汉阳城外清川江,绣着王室纹样的旗帜悬在一艘小快船上,星河在夜空中低转,江水在大地上奔流。